傅偏楼点了点头,冷笑道:“别的我还不清楚,不过,宣云平在此地绝讨不了好……不必我们费神,他进来,就是自寻死路。”
话间,蔚凤等人也陆续而入,紧接着,是依旧挟持着应澈的宣云平。
沿着路沉默往前,周遭见不到任何变化。
只见腕上似有若无的光亮,脚下则淌着水流般的黑雾,将声响尽数吞没。
逐渐地,宛如天地间仅剩独自一人,寂静得可怕。
好在在场者皆修行多年,倒不至于为这点动静生怯,平静地走着。
不知过去多久,视线中终于浮现出不同的景色,是一串连绵的山石。
嶙峋错落,仿佛富贵人家后院的摆件,映亮了那方间隙。
山石围拢着一座低矮的石桥,石桥之下,是条平静的暗河。从这一边,能模模糊糊瞧见对岸的路,延伸至黑暗中。
“黄泉路,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桥。”
傅偏楼一一点破,幽幽道,“这里是此岸,生死轮回必经之地,魂魄自奈何桥头走过,便会忘却这辈子,抵达彼岸去。”
“你知道些什么?”
被他不同寻常的样子引起警觉,宣云平疾声厉色,手中用力,逼迫应澈发出痛哼,换来的却是傅偏楼轻飘飘的声音。
“古靳不在这里。”
“你就不怕我杀了她?你们这帮人,不总是将匡扶正道挂在嘴边?”
“我们下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儿戏。”
傅偏楼冰冷地说,“关乎天下众生之责,岂能因小失大?应澈随你如何,只不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冷哼一声,阴恻恻开口:“若非要留着威胁你们,你以为这丫头会有命在?她死了,想必古龙会痛苦万分,也算报了当年之仇!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
“当年之仇?”
傅偏楼问:“谷主是指,负€€潜入问剑谷,害死落英真人一事?”
宣云平并不否认:“当初,我受两仪剑之召,领命斩杀负€€。本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节外生枝,古龙心软保住那家伙,才害了亭妹。一命还一命,何处不该?”
“所以呢?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宣明聆忍无可忍,质问道,“先是与秦知邻勾结,后又欺骗龙女、闯入幽冥。桩桩件件,难不成都要栽到他人头顶,冠上为了娘亲的名头,叫她九泉之下仍不得安宁?荒谬!”
“你懂什么?!”
宣云平粗喘着气,瞪视过去:“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如何能知这些年来我心如焚?”
“是负€€、是古龙、是妖族毁了我,毁了我的一切!”他嘶吼道,“它们该死!本来就该死!还有你……对。”
眼眸阴鸷地投向蔚凤,他哑声说:
“我当真是瞎了眼,过去竟没瞧出他是只妖。不然,怎会由你带入问剑谷,养到这么大?早该剥皮拆骨,烧他个十天半月,将小妖引来,通通杀光!”
这通疯话,竟与书里的记叙相差无几,宣明聆听了,仿佛心底逆鳞被硬生生剥出,登时目眦欲裂:“住嘴!”
“小师叔!”蔚凤按住他的肩,“冷静,莫要着了他的道!”
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宣云平愤恨更甚,骂道:“知道你娘是如何死的,竟还瞒下此事,你果真心向妖族,是负€€的孽障!”
“……你说,谁是孽障?”
不远处飘来一道细细的问话,他气血冲头,一时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宣明聆气急反问,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说你!你也该死!”
说完,忽然意识到那是清澈女声,乃至有几分耳熟。
宣云平终于冷静几分,扫视周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入那片山石之中,离桥头几步之遥。
前方诸人默然不语,让开道来,唯余走在他身前的宣明聆一动不动,身形微微颤抖。
“可我早就死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由远及近,近在咫尺。
模糊的影子停在数尺开外,能清晰瞧见女子柔婉的面容,似带轻愁的隽眉。
傅偏楼嘲弄一笑,恰如其分地再度开口,宛如在哼一串悠长的小调:
“黄泉路尽魂魄归,忘川河畔洗前缘。三生石上留执念,奈何桥头故人回。”
“我说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如遭雷击,跟着一并发起抖来。
凡人逝去,魂魄皆归于幽冥。
他知道,他怎会不知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向来看得清楚。
自唐亭死后,他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质疑,痛苦得几乎癫狂。
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是谁毁了他、毁了那个本该一心卫道的问剑谷谷主?
€€€€轻而易举就能想到,是负€€,是古龙,是妖族致使了如今。
从此往后,他心中便填满无尽的憎恨。
和秦知邻搅合在一起,是因对方应承过,倘若夺天,会将妖从世间抹去。
而这桩谋算铩羽后,他自知不敌无律,再无回天之力,干脆离谷而去,放肆宣泄心头愤然。
十载来,他手上沾染无数妖兽的鲜血,听着它们的嘶嚎、惨叫、求饶,他却始终不能抚平烦躁。
只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仓皇,越来越空虚。
最终忍无可忍,明知不会有结果,依旧自寻死路般闯进龙谷,欲报当年深仇,却不想峰回路转,为应澈所救。
他本想残酷地杀死应澈,好叫古龙感受一番他的苦楚,于是用谎言伪装成刀尖的蜜糖,引诱不谙世事的龙女。她陷得越深,将来便死得越绝望,然而不知为何,几度都无法真正下手,一直拖到今日。
在听见“幽冥”二字之时,宣云平突然改了主意。
他忽而念及,唐亭强弩之末时,曾牵着他的手,柔柔生笑,相约携手共赴来生。
她说,你修为那么高,大抵要很多很多年后才会绝了寿数,我怕时日对不上,错过就不好了。
听闻幽冥有一座桥,桥名奈何,前生之缘未尽者,魂魄会徘徊其上。
我就在那里等你。
宣云平其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这些话在他听来,不过是夫人一贯的天真。
可,若有万一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再见到她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问一问,生前不敢说出口的怀疑呢?
然而,万一落实,宣云平却只感到无尽的惶恐。
他下意识踉跄后退许多步,目无边际地落在怀中掣肘的少女身上,心想。
€€€€我方才,在说什么来着?
231 幽冥(四) 魂兮归处。
被心底疑窦折磨得寝食难安时, 宣云平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
他问:“亭妹,你为何要答应与我成亲?”
旁人只见唐亭一无所有,宣云平意气风发, 认定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乃前者高攀;殊不知,他们之中, 最初动心强求的却是宣云平。
唐亭是孑然一身的孤女,不贪权势,不图长生。
自负€€一役, 被困妖巢多年后,夙愿便是偏安一隅, 平平淡淡又欢欢喜喜地度过余生,如在儿时的渔船上般, 漂漂荡荡, 就是半日闲暇。
可显然, 倘若成为问剑谷的谷主夫人,所要肩负的责任与诽议, 注定她不得安宁。
宣云平离不得她, 为此甚至放话,愿意随她一并归隐, 将他的师尊吓得不轻。
后来, 也不知师尊说了什么,唐亭最终没有走, 留下嫁给了他。
她到底是出乎真心,亦或为形势所迫,从一开始,在宣云平眼中就是一个谜团。
这般问出口后, 唐亭像是没有料到,诧异了好一番才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又停下来,想了许久。
“我呀,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她终于出声,眼中流露出浅浅的悲哀,“负€€将我囚禁在那个地方,麾下小妖不停地在耳边劝我,为何不从了大王呢?他用情至深,又待你这样好。”
“日日复夜夜,有时我都迷糊了,到底在做什么无所谓的抗争?”
“但每一次,看见他送来的锦衣玉食、珠宝灵材,我都仿佛能嗅到上边弥漫着血的腥味。他待我很好,可他待万物都那样残暴……我们到底不是同路人。”
“可是宣大哥,你不一样。”
她说,神色依稀有少女的天真,“你是救了我的大英雄。”
“你竟也倾心于我,我怎会舍得离你而去呢?”
声声切切,仿佛情深义重。
宣云平沉默地拥住她,妻子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不安却未能抚平,反而因这番话甚嚣尘上。
负€€囚禁她,莫非他不是?
同样将自由自在的渔女困在世俗繁冗之中,强行束缚于身边。
只不过他对唐亭有恩,所以才显得好像不一样。
她是那样善良温柔、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和负€€虚与委蛇、保住他人性命的好姑娘,说舍不得他,究竟是出乎喜爱,还是不愿忘恩负义?
宣云平不知道,也不敢问下去。
他害怕打碎唐亭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英雄,怕她知晓枕边人如此懦弱阴暗、卑微到可笑。
他怕连这点眷顾都失去,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垂青。
然而,如今,一切都暴露无遗。
宣云平脸色灰败,浑身僵硬,在堪称柔弱的女子注视下,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良久,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亭妹……”却被一道声音盖了过去。
“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