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凤定定瞧着他恢复正常的双眼€€€€如今,原本苍蓝色的左眸已化为点漆般的浓墨,只是对光细细看去,清澈如鉴的瞳仁里,仍泛着一汪奇异的蓝。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蔚凤说,“那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霖使了什么咒法?还有,给出那滴精血以后……我的身体似乎被剥离了某样东西。”
“此处由我011来说明€€€€”
正抱着红豆饼大啃特啃的小黄鸡举起翅膀:“简而言之,是不系舟一时兴起!”
“什么叫一时兴起?”蔚凤唇角抽搐,“那么要紧的关头……”他差点以为又出了什么岔子。
“咳咳,”011心虚道,“这个,成与不成都不影响啦,不用在意。”
它清清嗓子,从周霖的失控开始说起。
上一世的最后,不系舟为还天器阵能顺利进行,特地与尚且在世的凤凰与麒麟送去忘川水,望能令下一辈子的他们愿意出手相助。
只是它被天道书困于幽冥,种种布置毁于一旦,不过谢征阴差阳错下赢得了几人信任,倒也没什么妨害。
而周霖,她前世一路颠沛流离,失去周启后浑浑噩噩,到后来,更是被秦知邻占据身心。
不系舟的到来让她暂时找回了意识,她不甘被秦知邻这般利用,便想尽办法,妄图脱离对方的掌控。
“那道咒法,针对的并非秦知邻的夺舍之法,而是更早留下的一道咒术。”
“什么咒术?”
傅偏楼道:“还记得加诸于我身上的夺天之业么?”
蔚凤点点头。
“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这东西会算到我头上?不觉得很不讲道理?”傅偏楼冷笑,“是因在下手前,秦知邻便以咒术遮蔽了他与方陲身上的天机,而柳长英又死了,只能找到我。”
周霖看破了这些,那道咒法,是用以转移债孽。
那一刻,身形本就寡淡许多的魔在眼前烟消云散,消散前,对所有生灵都满怀恶意的存在看着他,又望向山巅,几不可闻地留下最后一句话。
€€€€“多谢。”
夺天而生出的庞大因果,到底还是物归原主,转而缠上了秦知邻仅剩的神魂。
修补、破坏,周而反复。
往后数不尽的时间里,他将一直如此偿还自己的罪孽,直至结清为止。
只是,那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彼时,幽冥之下,天道书认可了不系舟的办法,将它放出;周霖的这一手恰到好处,令它能够先一步从界水挣脱而出。”
三百年的业障实在太过深厚,再如此下去,即便能使天道回归,道门也将因承担过多的浊气,死伤无数。
不系舟并不欲看到那样凋敝的景象,于是,它做出了选择。
召回三大仙器,填补有形之物初生的空缺,再使无形归来,天地完满。
恰如其分的,两仪剑、镇业枪、空境珠,皆为蔚凤和傅偏楼随身所携;而此世之中,几乎全部的上古血脉,都聚集在雪山山脚的阵结之处。
冥冥中自有定数。
这段因人欲而起的孽债,终于也因人欲偿还干净。
有形无形回归天地,形成混沌钟的虚影。
于是灵气丰盈,福泽万物,业障就此消融。
“……也不枉我们为此丢了性命。”
无琊子从后走出,蔚凤和傅偏楼一愣,低头行礼:“前辈。”
“嗯。”
或许首回露出这般柔和的神色,无琊子深深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你们做得很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好得多。”
后退,躬身,见礼。
这个举动吓了两人一跳,她却不以为意,叹息般地说:“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上路了。”
傅偏楼似有所感,怔忡道:“无琊子前辈……半个时辰到了么?”
“用不着难过,该高兴才是。”
无琊子高傲仰头,“也替我谢谢柳天歌,要走就走个干干净净。不必再困在画中,而能再见一见这片天地,吾心甚悦。”
她说着,背过身去,身影一点点变得淡薄起来。
此一走,便是魂飞魄散。
傅偏楼咬牙:“恭送七位前辈。”
蔚凤,以及另一边的宣明聆和方且问异口同声:“恭送七位前辈!”
梨树下,叶因拂去掌心的草叶,将两枚花环分别戴在无律与清重发顶。
“差不多了。”
她笑着,灵力在其上一点,花枝招展,百年不腐。
“天歌,用我予你的那支笛子,送送我们吧。”
无律嗓音喑哑:“……好。”
她曾以这首曲子送走了柳长英,如今,又要送走叶因。
笛音袅娜,哀而不伤。
倘若愿景得偿,生死也不过尔尔。无憾而去,留下的唯有缠绵的回忆与思念。
叶因朝他们挥挥手,走到明英身边,与陆时雪与穆逢之站在一起。
含笑离别。
“诸位,有缘再会。”
一曲了了,无律放下笛子,忽而垂泪。
她却仍是笑着,应了一声:“有缘再会。”
……
“沈前辈,也走了么?”
傅偏楼跳上谢征所在的山崖,面前云浪起伏,日辉隐没,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转瞬飘起淅沥小雨。
雨丝沁凉,灌入衣领,又被灵流拂开。
谢征转过身,伸手将他拉到近前,淡淡应道:
“走了。”
“他们……对天有恩。”傅偏楼问,“当真会魂飞魄散?”
谢征笑了笑:“你说呢?”
见他如此,傅偏楼紧绷的心弦忽而一阵释然,跟着也笑了笑:“我可不是陈草,不会算上苍的心思。”
两人间微妙地停顿片刻,傅偏楼又问:“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摊平掌心,让011寻到落脚点,谢征道:“是。”
这一声落下,傅偏楼还未说什么,身后刷啦啦冒出一茬人头,野草似的,幽幽地盯过来。
“清规,”裴君灵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表情古怪异常,“你,你要回家啦?”
“清规师弟乃异界来客,本就不是这里的人。那边还有他的家人在,肯定要回去。”
蔚凤煞有其事地解释着,也不知说给谁听。
琼光喃喃道:“另一片天地啊……那,很远吧?”
“说什么废话,能不远吗?”裴君灵咕哝。
“偏楼哥也会跟着一起走吧?”
“你看他离得开他师兄么……”
“这些时日,承蒙关照了。”
宣明聆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清规,相识这般久,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今后,问剑谷依旧有你一席之地……”
“慢着慢着慢着!”
011慌忙道:“一个两个的,大家这是做什么?宿主又不是不回来了呀?”
“啊?”
面对一排呆滞的脸,谢征绷不住神情,失笑道:“怎么,救世的功德,提这点要求,还不至于不同意?”
“师叔他们也就罢了……偏楼。”他看向同样愣怔的傅偏楼,蹙了下眉,“莫非你也这么认为?”
傅偏楼无辜眨眼,再眨眼:“你也没透露过啊……我哪里知晓……”
天道那死板的家伙,何时这么仁慈了?
亏他失落了好久,还以为再也回不来,多少体会了番谢征平日里的感觉。
谢征叹息:“在你们眼中,我便是如此无情之人?”
“……”
宣明聆看蔚凤,蔚凤看琼光,琼光看裴君灵,裴君灵看陈不追。
陈不追咳嗽一声,负手深沉道:“我看这天象,忽有所感,天机一刻不容错,便先告辞了。”
“慢着,我也要回虞渊,干脆顺道为你护法!”
“我好似还未瞧过不追开坛,小凤凰,不如前去一观?”
“我正有此意!”
“宣师叔,蔚师兄,我也一道去。诶,等等……”
就如来时一般,呼啦一下,野草倒得一干二净。
徒留一个傅偏楼,笑容僵在脸上,迎着谢征愈发幽深的眼眸,委屈唤道:“师兄……”
“小惩大诫。”谢征在他额上敲了一记,接着,揉了揉柔软的发顶,“罚你与我一道回去。”
傅偏楼紧紧握住那只手:“不罚我也会跟着,谁知道你何时回来,我可不想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