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屿偏过头, 平静地直视着杨伯仲。
“……”
杨伯仲此人为人格外小心谨慎,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人, 任何蛛丝马迹在他眼里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总是怀疑沈之屿和元彻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也是, 若不是这样, 四大家早就被铲除了,还轮得上现在这局面吗?
随着话音,三位家主齐齐望向沈之屿, 无形的交锋展开。
沉默越久,让人起疑的想法就越大, 王章追问道:“对哈, 我之前偷偷见过,那蛮夷皇帝杀人的样子丝毫不手软, 大人您……”
“别说了!”
沉默的氛围忽然极转,话被打断,只见沈之屿嘴角忽然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眼睛被额前的几缕发丝挡住, 看不分明,但浑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悲伤和屈辱, 好似正在回忆一件不堪的往事。
“这是怎么了?”王章难免疑惑。
“大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没说话的于应谦终于拱手开口,“若方便,下官愿为大人分忧。”
有些可笑, 按照影十四的交代, 四大家现在和沈之屿的相处, 应该是四大家以李亥为质,强迫沈之屿去和元彻争斗,但他们又非要演出对沈之屿的关切,好像早些年他们不是政敌,而是同窗同僚一般。
世族通病,喜欢打一棒再给个甜枣。
那就一起演吧。
沈之屿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抬了起来,三位家主好奇地伸头看去,沈之屿挽起宽袖,露出因为长日裹在绸缎下分外白皙的双臂。
竟然布满了淤青和划伤!并且不像是利器和重刑所伤!
从手腕开始一直延伸去手肘,在往上就被衣服覆盖住了。
沈之屿的皮肤要比寻常人白,这些伤在他身上也别明显,也更加惨不忍睹。
“身上也有。”沈之屿淡淡地说,“要看吗?”
三位家主连连摇头,沈之屿颔首,立马放下衣袖,双手抱臂,扣着衣服的指尖微微发白,整个人显得过于瘦了。
虽然杨伯仲不喜欢沈之屿,但不得不承认,沈之屿非常好看,这种好看不仅仅来自于皮囊的尚佳好看的皮囊到处都是,像他们这样百年世家更是见得多了去。
沈之屿,他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在身上,并且这种气质只能在他身上看见,别人模仿不来,让你若即若离,当你以为靠他很近的时候,他其实离你很远,但你以为他高不可攀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任何勋爵架子,温柔又旖旎地靠近你身边,对你嘘寒问暖望而生畏,又总是企图去靠近,得到他的一点目光。
像只妖异的蛊虫。
自古皇帝大多男女不忌,龙阳之事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事大家都明白,元彻一个年纪正盛的大小伙,又没有后宫佳丽,看见这样一位才貌兼具年纪轻轻的丞相,会怎么想?
没有想法才奇怪。
“蛮夷人身形大,花样多,好几天都缓不过来。”见他们想入非非,沈之屿隔着衣袖盯着这些在护城河地摔出来的淤青,不嫌事大,端起已经冷下来的茶杯,添油加醋道,“呵……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人受苦,是我们没能及时救大人于水火。”杨伯仲道。
“和你们无关。”沈之屿抬手往下一压,点到为止,再多就是有些刻意了,“你们打算……咳咳,怎么做?”
温茶下去并没有缓解嗓子的不适,反而增添了刺痛感,沈之屿哽了哽,道:“蛮夷皇帝不好对付,你们应该清楚,所以,想要怎么做?”
非常直接的提问。
一句话,气氛回正。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急着说话。
杨伯仲是他们的主心骨,他盯着沈之屿,仿佛进行着最后的审视,稍后,他启齿:“大人可想好了?”
“杨伯仲。”沈之屿不为所动,“拿出胆子来,能走到现在都是玩得起的。”
两人在屋内面对而坐,或许是因为整个地盘都在自己的监视下,也或许是看沈之屿只有孤身一人,任他这病怏怏的样子也翻不出浪花,终于,杨伯仲笑了起来:“请随下官来。”
主屋外,除了来时的路,还有一条幽静的小石板路。
令人匪夷的是,这石板路旁边泥土特别潮湿,两侧种植的也不是供观赏的树木,而是堆积着半人高的草药。
陈艾,苍术,白芷……乍一望过去,沈之屿就认出了这些。
沈之屿眯起眼睛,一个不太好的想法慢慢爬上心头,正沉吟间,一位侍女弯腰递给沈之屿一张丝帕。
“大人带上吧。”杨伯仲已经将丝帕系在了脸上,挡住口鼻,“待会儿我们要看的东西,可能有些重口。”
再次转过三道弯,一间完全幽闭的小木屋出现在沈之屿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家兵守在外面。
杨伯仲在木屋的七步外停下,同时拦住了沈之屿,隔着这个距离,他朝家兵做了个手势:“大人留步,为了安全着想,我们就在这里看。”
家兵得令,拿起一把点燃的草药放在木屋门口,浓烟滚滚中,他用长刀刀尖轻轻挑起木门的锁。
“咔哒”
下一刻,沈之屿瞳孔骤缩!
.
“救救我!”
“大人求求您,救救我!”
“我没有生病!我没有生病!你们找大夫来看,我这不是生病我只是啊!”
“唰!”
割裂空气的声音叫人后背发麻,银白色的刀刃划过,带出血色,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城中竟然隐藏了这样一处人间炼狱,试图从木屋里逃出来的奴\隶被无情地抹掉脖子,家兵用干柴生起大火,隔着麻布抓起尸体,扔去大火中。
火舌舔舐着尸体,不一会儿就被烧灼干净,留下些许骨灰和干枯卷曲的炭色。
剩下的奴隶瑟瑟地蜷缩在木屋里,后背紧贴墙壁,惊恐地看着家兵腰上的配刀,他们衣衫破烂,甚至可以谈得上衣不蔽体,在那些裸\露的皮肤泛着大片大片不正常的红疹,远远的,还能闻见他们身上散发酸臭味。
是本该出现在三年后那场的天灾瘟疫!(注)
上一世,本就因为元彻和沈之屿之间拉锯争斗的大楚,在元彻登基的第三年,被一场瘟疫席卷,这瘟疫来得蹊跷,查不明原因,死亡人数占据大楚人口总量的四成,没有任何征兆,以京城为中心,向四周藩国扩散,持续了整整一年。
患者最初先会身体虚弱,体温下降,穿再多的衣物也不会感到暖和。
十天之后,他们会开始七窍流血,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疹,瘙\痒,随便一挠就落下一大块肉来,血水混着黄色的水,散发着酸臭,伤口不会愈合,溃烂至白骨。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在走向死亡的最后一个时辰,虚弱的他们会忽然暴起,恍如鬼神附身,攻击力极强,胡乱地攻击啃咬周围的人,被咬伤或者抓伤的人,若三个时辰之内没有得到治愈,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疯狂。
这些不人不鬼的患者后来有个名字,被称作“血尸”。
沈之屿看着眼前血尸的雏形,曾被淹没在尸海中央的恶心与绝望上涌,那一天,天空下的雨都是臭的,腐烂腥肉紧贴他的每一处皮肤,胃里剧烈翻搅,喉咙撕痛,他猛地推开挡在一边的杨伯仲等人,撑着树干,呕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说:
注:瘟疫症状没有原型,完全杜撰,可能不会符合医学常识,大家不要带入
上章留言读者已发红包,注意查收,谢谢大家~
第40章 借刀 第十三
他的丞相大人啊
奴隶的惨叫声、哭泣声, 家兵漠不关己的窃笑声,院子空地火星噼啪炸开的裂声。
杨伯仲在这些声音之中转过身,看向重新直起背来的沈之屿, 假意关心道:“大人这是怎了?”
“……”呕吐持续了好几次,但除了血, 沈之屿根本吐不出来其他, 粗重的喘息声止不住, 他的身体战栗明显, 耳朵嗡嗡作响。
原来瘟疫的源头在这儿。
上一世,瘟疫最后并不是靠药物得以遏制,而是屠杀。
那也是他前世唯一一次和元彻的意见相合, 在扩散控制不住,药物根本不起作用, 连缓解病情也做不到,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染上这病,死亡的恐惧终日笼罩的情况下, 为及时止损,避免大楚沦为一座死国,他们被迫举起屠刀将患者全杀掉。
沈之屿心里清楚,在举刀那一刻, 一切都完了。
果不其然,此事之后, 元彻的名声因此迅速臭了下去,继而失去民心。
原来是这样……
窒息般的静默僵持须臾,沈之屿压下心绪, 让自己的神色除去苍白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明知故问道:“见笑, 身体不适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养的‘毒人’,他们身上带的病传染性很强。”杨伯仲道,“蛮夷皇帝的军队虽然不能去硬碰硬,但他们总归是肉体凡躯,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会不生病呢?”
“你想用这些人从内部打败鬼戎军?”
“没错,大人意下如何?”
沈之屿的长发成缕贴在脸上,喉结滚了滚,紧盯着那群奴隶:“确实不错……”
“但这些东西看着并不好控制。”稍后,话音一转,沈之屿冷声道,“万一失控,别告诉我你没有对策。”
杨伯仲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大人大可放心,办法定然是有的,只不过现在不太方便说出来。”他上前几步,站在沈之屿面前,打量着沈之屿衣襟上的血,“大人先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这批人,还得需要大人来带给蛮夷人。”
沈之屿目光森寒。
“下官知大人心系百姓,但这是对付蛮夷人最有效最迅速的法子,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作为大楚的一份子,这是他们该做的事。”杨伯仲丝毫不觉愧疚,还颇有一番大义凌然的做派,递出木屋的钥匙,“大人有三天的时间做这件事,做成之后,记得告知下官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把钥匙上,包括沈之屿,它就像一个魔盒。
嘶哑的声音在喉咙打转,该如何处理这把钥匙和这些人,沈之屿心中想法已经万千,最后,他笑了笑,抬起来沉重的手,故作轻松地接了过来:“……好,合作愉快。”
杨伯仲满意地退后拱手,将礼数做全。
“但是杨伯仲。”沈之屿将钥匙放进兜里,“我这个人不喜欢太被动,你要求我帮你办事,光给这个恐怕不行。”
杨伯仲疑惑地抬头,稍后立马顿悟沈之屿话中的意思:“是,明日内就把该还给大人的还给大人。”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有些比较尴尬的事情,不用彻底撕破脸皮,只需维持表面虚伪的同时微微一点,便可相互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沈之屿的四肢还有些发软,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杨伯仲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等沈之屿的身影完全消失,杨伯仲摆手,家兵重新锁上木门。
炼狱被重新关闭,京城得以暂时维持和平的假象。
“老杨。”于应谦上前一步,有些担忧道,“你就这样把钥匙给他了?你真的相信沈之屿会没有二心地站在我们这边?”
“不太信。”
“那你还……”
“信不信又有什么重要的?老于,你就是太死板了,才会在文坛上输给姓沈这一家子,这个弱点你一辈子都没能改回来。”杨伯仲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打断他。
达到目的就行了。
至于真相,那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