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每五日一次,届时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会从正门入内,经过太和门,去往勤政殿。
可今日不知为何,官老爷们盘踞在皇城脚下,驻足不前。
人群难免有些疑惑: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我二舅姥爷的妹夫在宫内当差,据说是因储君的事!”
“储君?储君不就这么大一点,能有什么事儿?”
“这你就不懂了吧,据说储君是陛下随便在路边捡的。”嚼舌根的人胆子大,当街议论,“今年上半年都还是个流浪儿呢,要我说,咱们陛下厉害归厉害,但这事儿也真不对。”
不过这其中也有明事理的,斥道:“我呸!人家陛下乐意捡怎么了,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这群人分明是想趁陛下不在京欺负人!那副嘴脸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一时间,茶楼里,大道边,声音交头接耳此起彼伏,没多久就传开了,热闹得不行,董参看准时机,面朝皇城双膝跪地,朗声道:
“还请大伙儿评评理!当今圣上先无端褫夺我等家中祖业于无形,后以无功无绩的无知小儿为储!造成群臣惶恐,社稷将倾,国不将国!此等行事作风,可配为一国之君?可当为这天下千秋万代!?”
鬼戎军应声而出,将这些朝臣扣下。
“臣万死!”董参一早就有心理准备,并没有被鬼戎军吓住了,摘了官帽丢在地上,高呼,“还请陛下给臣一个交代!废除储君!”
议政殿内,元滚滚坐在自己的小案桌边,听见了外面的呼声。
储君非常努力,他已经按时完成了丞相大人布置的书卷,还连夜批了折子,前朝自高祖开国后,从没有出现过如此勤奋的储君。
殿堂下,牛以庸带领一众阁臣拱手:“殿下,时辰到了,该我们出去了。”
元滚滚抬起头,眼下赫然是一夜未眠的乌青,他问:“大人,为什么会是孤呢?”
“殿下勤奋刻苦,有陛下之英武和丞相大人之气魄,稳朝政,坐皇城,”牛以庸斩钉截铁道,“没人能问为何,您是当之无愧。”
当之无愧。
元滚滚在这回答之中缓缓站了起来。
没错。
没有为什么,他不容置疑。
“孤姓元,名熠,得陛下亲封和丞相大人的教诲,祭告列祖在上,为大辰储君,如今他们有事在身暂不能现身,孤便暂代君权,内阁众人听令。”
牛以庸等人齐齐跪下:“臣在!”
“随孤去处理谋反之徒!给这宵小看看,什么才是大辰正统!”
“臣等遵旨!”
此时此刻,本该远在北疆的陛下穿着不起眼的常衣,领着百名亲卫军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内,他们按照丞相大人给的线索,先重点搜查了几处高阁,可结果不敬人意,连个齐王的影子都见不着。
“该死!今天人太多了!”兀颜汗流浃背,没好透的伤口重新裂开,€€出血丝,他撑着膝盖喘气,“全都给那些朝臣喊了出来扎堆!我说,这事儿有这么好看吗?”
他们不敢找得太过明显,否则惊动了敌人,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就会骤然缩回去,两年布置空亏一溃。
可这样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齐王?
“陛下。”于渺上前,说着聊胜于无的安慰,“您别慌,还有一整天。”
从塔铁萨山脉那场仗之后,元彻已经连轴转了三天三夜了,他掐着自己的鼻梁,原本深邃的双眼皮正疲惫不堪地搭在眼眶上,流露出他的劳累。
在哪儿?
齐王会藏在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元彻甚至觉得自己怎么就不是一个变态,这样就能知道另外一个变态脑子里想什么了。
人们或洋洋得意,或坐观闹剧,或吵吵嚷嚷。
唯独他心乱如麻。
鳞次栉比的楼阁水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砖瓦飞檐,人在其中渺小又柔弱,它们变成了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无情地侵蚀着生命。
皇城脚下爆发出一阵喧哗,是储君亲自出来了。
储君在阁臣与鬼戎军的拥簇中走出,站在高台上,身着朝服,姿态稳重。
有人顿时认出了脸:还真是那个在泔水桶里与恶狗野猫争吃食的小流浪儿!
但……这变化未免也太大了!
董参深知自己已经没法回头了,成败在此一举,当年四大家也是这样,且四大家还比自己厉害,比自己手腕强大,人脉比自己更广。
他忽然想起自己像储君这么大时,家中学堂内,从夫子那里学来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书生,在踏进庙堂的那一刻,想来大概都是激动的,想要用自己的胸中之抱负和肚腹之墨水开创一个盛世。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发现,在人前,他们是朝臣,人后,他们还是人子、人父、人夫。
远得虚无缥缈的天下苍生和近在咫尺家中妻女高堂,该怎么选择?
治国平天下之前,都还坠着修身齐家。
原来他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走向了更古不变的定律。
此事无对错之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真要说,那就是他们和这大辰新帝分道扬镳了。
辰时一刻,太阳完全越出了山头,京城大亮。
又是一阵骚动,李亥被人夹着胳膊“请”了上来,摁在人前站好,充当朝臣的帅旗。
人群的讨论再次起来:
“这不是前朝的那个?”
“他居然真的还活着?”
“那这样说的话,今日之局还有那位前朝丞相参与?”
“有点意思,要是那位也在暗中操纵,可就真的不知鹿死谁手了,静观其变吧。”
李亥望着这乌泱泱的人群,朝臣,阁臣,持刀站在外围的鬼戎军,以及最上面那位从容不迫的小储君,还没来得及激动于自己终于走上了梦寐以求的争夺,四肢很不争气地顿时软了,小腿也开始打颤,还得靠身边人扶着才能站稳。
“大……大人……”李亥扭头过去,看着董参,结巴道,“本宫现在就……就在人前岂不是危,危险……”
“殿下哪里话。”董参从容不迫地回答,“老臣誓死与殿下共进退。”
李亥:“……”
牛以庸走上前,替储君斥责:“董大人莫不是没睡醒,竟敢带着前朝余孽出来,本官真替你全家的脑袋感到不值。”
“值不值不是张口就来,老臣今日既在此到道出一事,也是下了决心的。”董参不甘下风,大袖一挥,“叫你们这些兵回去,不要伤及百姓,我们以口来辩。”
好一个以口来辩。
不得不说,董参是真的挑了个好时机。
首先,他们占据了许多的舆论上风,他在皇城门前那一跪时所说之语有迹可循,京城权贵占据多数,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其次,大辰刚开国,没人会比这新皇一族更想和平解决,以防内乱横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以为元彻不在京城。
董参想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有点心眼的一瞧便知:新帝虽强虽好,但容不下我们这种人活,前朝皇族就剩下这样一个人,他没权没势,除了我们谁也没法仰仗,是具再标准不过的傀儡,机会仅此一次,要不要一起上船,你们自己掂量吧。
“流浪小儿!”董参站了起来,往旁侧了一步,让出李亥在中心,沉声讥讽道,“您不配为储,更不配站在这里,这才是我们中原人真正的君主!”
“哦?董参,你想清楚了?”
储君开口了,稚音缭绕在城门下。
但此刻,没人敢把他再当小孩,那淡漠的眼神像极了一位在场所有人都熟悉的人,仿佛根本没把这场谋反当回事,是以看闹剧的心态出现,相比之下,那需得靠人拥簇的前朝皇子简直不堪入目。
董参咬紧牙,以不语作答。
“好,有勇有谋,也极度愚蠢。”储君道,“孤应战。”
“哗啦啦”
随着应战二字脱口而出,下一刻,无数早已准备的纸张从天上轰然撒下!
“世族草芥人命!以官欺人!身无半点功绩却忝居高位!如今还妄推翻新朝,复辟旧制!”
纸张如雨,纷纷扬扬。
紧接着,人群中突然走出了许多学生和普通百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连成一片,举着握拳,齐声高呼着,呐喊着。
“我们不同意!!!”
“我们不同意!!!”
“我们不同意!!!”
“我们要寒门也能走上朝堂!读书也能实现抱负!”
“陛下万岁!大辰万岁!”
.
同一时间。
在十道连接的大辰各个土地上,也爆发了同样的反抗。
十五位老儒们首当其冲,带着天下的百姓群起而攻之。
“乡亲们!团结起来!”
“陛下乃为开国正统!大辰不该再被前朝的制度束缚!大辰是一个全新的王朝!!!”
地方豪强慌了,暗网们也措手不及。
官兵想要镇压,不料鬼戎兵及时赶到,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保驾护航。
公输厚与弟子们忙碌辗转十道之上,看着兵力一批又一批的增援到来,激动得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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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阁上,沈之屿低笑回答:“是啊,好戏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北宋大儒张载的《横渠语录》
再次提醒上章有大修过,不出意外还有两三章完结=w=
感谢在2022-08-22 00:01:39~2022-08-24 00:0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