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蔚凤愣了愣, 沉默下去。
若是只有这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觉得谢征的话是无稽之谈€€€€中意他?怎么个中意法?就凭转妖修的儿时救了他一命?
但他并不仅仅是问剑谷的蔚明光,也是曾经的涅毁凤皇。
过去的记忆虽断断续续,不太分明,可被两仪剑择主这点无可否认。不然,他也不会有烧毁问剑谷、杀死宣云平的机会。
况且,如今的两仪剑剑主还是宣云平,他不松口,两仪剑本不能给任何人传承印记……除非违逆契约,自伤神识。
这就更不对劲了。
蔚凤记得,早在入道之初,谢征额上已浮现了那尾红鱼印痕。
但彼时彼日,他还是问剑谷外门平平无奇的一名弟子,得到洗灵果前,只有四灵根的普通资质,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若非傅偏楼执意强求,恐怕连问剑谷的门都入不得。两仪剑为何独独对他生出青睐、乃至不惜损伤己身,也要给他传承?
相视以来,类似的古怪之处层出不穷,蔚凤不傻,只是一直置若罔闻,不去深想罢了。
如今,谢征却主动将这些疑问摆在了台面上。
“清规师弟……”
意识到他的弦外之音,蔚凤蹙起眉,欲言又止,“你是要?”
谢征未答,静静垂下眼。
旁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纷纷不解,倒是无律掠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话间,涉水而入,曲径通幽。
巨石削就的烽火台隐约可见,其上,剑锋破损古旧,青苔锈蚀,摇摇欲坠。
光从外表看,很难想象这片残铁就是传闻中的镇宗仙器,蔚凤等人久仰大名,却还是首回见到,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就是……两仪剑?”
被他们靠近的气息惊醒,剑尾长穗晃了一晃,忽然无风自动。
灵流涌聚,汇往那道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却又始终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影子。
云层翻卷,日光忽明忽暗,异象丛生。
【€€€€何人擅闯问剑谷禁地?】
苍茫声音沉沉响起,肃穆威严,似金石相撞,刹那间,耳边如有厉芒呼啸,重锋劈过,石破天惊。
本就修行剑道的无律、蔚凤和琼光三人更是转瞬被激起了剑气,一时间,长吟铮铮,或清越或低回,不绝于耳。
“仙器……”
无律眸中掠过一丝慎重,按住腰间佩剑,正欲上前,替他人分担这股威势,谢征却先她一步。
“两仪剑前辈,”他朝烽火台行了一礼,仰面道,“是我。”
【嗯?】
像是方才注意到他,两仪剑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惊讶,【变数,是汝?汝之气息,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
伴随这一声,原本积淀在心头的压迫荡然无存,无律松下口气,随即有些复杂地望向谢征。
……“变数”。
仅这二字,便可说明太多。
眼前弟子形容沉静,神色虽寡淡,却不会有疏离之感。不知怎的,无律蓦然记起许多年前,问剑谷山脚初见时,那个满眼空薄的青年。
像是洞悉了诸多因果,因而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目中除去一个傅偏楼,再无焦点。
她从柳天歌变成无律,度过漫长的岁月、遇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存在,更何况对方还与傅偏楼混在一起。
打一开始,她就不曾觉得谢征当真只是个寻常凡人,后来的桩桩件件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进展离奇的修为,处变不惊的态度,若这些还能用生性使然和另有奇遇来解释的话,非为上古血脉,却仍被天道眷顾、不受洗业桎梏这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清规,她的大弟子,究竟是什么人?
重重疑问早已萦绕心头,无律瞧着沐浴在诸多困惑视线中,依旧不动声色的谢征,终于醒悟他为何要带他们前来禁地。
世上再没有谁,会比镇守一方的两仪剑更有远识与权威。
这是谢征愿意给他们的交代。
无律长叹一声,又微微笑了笑,率先出言打破沉寂。
“在下为问剑谷第三十三辈长老,道号无律,如今宣云平不知所踪,正代行谷主之责。”
她抚着腰间长笛,伏了伏身,“见过镇宗仙器。”尔后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
“敢问,所谓变数,何解?”
适才问完,谢征也跟着垂首,低声道:“劳烦前辈。”
了悟他此行的意图,两仪剑也不觉冒犯,缓缓道:【约莫距今三百年前,不系舟告知吾,此界将经浩劫,命数已尽,它要去往异界,寻找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那便是变数,是这方天地最后的一线生机……】
【此人,身负不系舟之影,便是它自异界寻来的变数,吾当助其,博得那一线生机。】
“不系舟并非凡器,存于隙间,有十一道影子可投向俗世。便是这些影子,将那些变数带来此界。”
谢征接过它的话,语气平淡。
他垂着眼眸,墨色小痣浮在白皙肤上,显得格外出尘,与世不入。
浅黄色的绒毛团凭空落在袖上,第一回在外展露不凡之处的系统避让着眼神,畏首畏尾,被他拢进手心,温和地抚过头顶。
“这是011,”谢征介绍,“不系舟的第十一道影子,将我带来这里的……”他顿了顿,玩笑更胜过责备地说,“罪魁祸首。”
011苦巴巴地皱起脸,裴君灵回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那些’?莫非,什么变数,还不止清规一个?”
回答她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傅偏楼。
“有十一道影子,自然不止他一个。”
无律视线一凝:“除却清规,还有谁?”
“……你们并不认识。”
说出这句话时,傅偏楼脸色放得冷淡,声音也无波无澜,像是讲了件不值一提的事。
然而谢征清楚,他很紧张,指尖都在发抖。
要坦诚所有,就绕不过曾经的十次轮回。
知道一切后会被怎样看待?傅偏楼不知道,但他愿意去信。只是话虽如此,迎上那些眼神之时,仍然免不了忐忑。
犹疑中,脊背忽而抵上一寸力道,掌心温热,似安抚似鼓励,顷刻令他安下神来。
萦绕不去的顾虑突然散尽,傅偏楼神情稍霁,说:“他们,不存于这一世。”
陈不追一点没跟上,愣愣地重复:“这一世?”
一行人里,真正听懂这句话的只有蔚凤。
他有些复杂,又有些慨然,呼出口气,点破道:“轮回。”
“轮回……”
“倒转时光,谁都不记得后来的事,重来一次,与轮回转世又有何异?清规师弟得到的既是第十一影,此时自然为第十一世,前几世的变数,想必都没能夺到那线生机。”
“小凤凰,”宣明聆奇怪道,“你怎会知晓这些?”
蔚凤略微苦笑,指指眉心:“一直未与你说,小师叔,对不起。其实,我记得些许以前的事情,私下问过他们。”
宣明聆诧异地凝视着他,须臾,陡然想通了什么,脸色一变:“你的心魔……”
蔚凤摇摇头,没有答复,转向傅偏楼道:
“傅仪景,你还记不记得,才想起那些东西、跟你们说起时,我问了你与清规师弟两个问题?”
“记得。”
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你问,为何会有轮回,我们又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彼时,你们有意隐瞒,我便没有追问。”蔚凤问,“眼下可打算说了?”
闻言,傅偏楼深感意外,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与谢征从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被瞧出端倪也正常。不如说,他们身上谜团众多,这么多年来同伴却未曾过问一句,足可见背后信义。
心中一暖,他不免多了几分底气,思索着慢慢开口: “于人,生死方才轮回,于此界也一样。”
“有死,才有第二回生。命数走到尽头,才会重来,你方才所言已差不离,过去那些变数,全都失败了。”
“至于我怎会知晓……”
唇边翘起一个嘲弄的笑,傅偏楼学着他的动作指了指眉心,道,“魔源自众生业障,超脱轮回之外,它替我记得。”
“记得它是如何用我的身体,从仙境,到荒原,再到兽谷……一寸寸碾碎这片天地,又被不系舟带回最初,周而反复。”
“……什么?”
“我曾十度毁了这里。”
傅偏楼嗓音沙哑,“我就是此界的劫难,命数的尽头,变数应当改变的那个死局。”
蔚凤从未料想会得到这般沉重的答案,呆滞片刻,兀自倒吸一口凉气。
“那,”他甚至不忍往下发问,艰难地说,“清规师弟,他是……”
傅偏楼则话锋一转:“蔚明光,你读过话本子么?”
“话本子?与这又有何干?”
“疯癫嗜血、屠戮众生,若我记载于他人笔下,放到话本子里看,定是位不折不扣的反角,不是吗?”
傅偏楼看着他,“而阻拦在反角面前,以命相搏的凤皇陛下,岂非主角莫属?”
蔚凤难以置信:“你开什么玩笑……”
“我也想这是一个玩笑。”
傅偏楼侧过脸,眸光微暗,“所谓变数,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生活着的凡人。忽有一日,稀里糊涂地被带来此界,一个名为系统的家伙给他看了一本书。”
“一本,以你蔚凤为主角,我傅偏楼为反派,不知何人撰写的书。记载了此界的兴盛与存亡,你我人生的交锋与起落。
“最终,主角不敌反派,就此毙命,整个天下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