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长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公子突然中毒,是出于王女的杰作了?”
王女沉默不语,便当是默认了。
公孙长济点点头:“原是如此,正如那些秦人所说,魏国人终究还是对自己人下手了。”
“魏无忌算甚么自己人?”王女道:“他叛变了!他是叛国贼啊!公孙,你也是咱们魏国的上卿,你可知晓,魏无忌手中握着多少咱们魏国的军机密钥,他与晋良……必须死!否则我魏国难安啊!”
王女又道:“公孙、公孙便说,是因着自己与魏无忌和晋良有仇怨,所以出于个人恩怨,毒杀魏无忌,与魏国无干……可好?”
公孙长济喃喃的道:“出于……个人恩怨?”
“对对!是了!个人恩怨!”王女使劲点头:“公孙,你可是我们魏国的大行人啊,所思所想,一定要以魏国为先!你也知晓,秦人乃茹毛饮血的豺狼,他们哪里懂得甚么仁义礼数?只有将这件事情,推到一个人身上,才能不祸连整个魏国,否则……我魏国便危险了!我魏国的百姓,便危险了!!”
咕咚!
王女突然屈膝跪在地上:“公孙,小女求你!就当小女求你还不行!我身为魏王之女,都给你跪下来还不行?你便将这件事情承担在自己肩上,可好?我魏国的子民,都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公孙长济没有说话,沉默的凝视着跪在地上的王女。
踏踏踏……
脚步声轻响,一道低沉的笑意传来:“天气暖和,还未到腊祭,怎么,魏国人都讲究提前这般多拜年么?”
王女浑身一震,是嬴政走进了牢营!
嬴政抱着小豆包成€€走进来,王女吓得连忙站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衣裳。
嬴政笑道:“魏国难道是有王女给臣子下跪的癖好?政今日还真是见识了魏国奇特的风土人情呢。”
成€€应和道:“是啦哥哥,好好笑哦!”
“秦长公子!”王女面上无光,连忙岔开话题,一瞬间梨花带雨的哭诉道:“秦长公子,我魏国使团冤枉啊,公子中毒一事,其实……其实方才已然真相大白,是公孙长济因着个人恩怨,一时糊涂,便下毒毒害了公子,与我魏国无干啊!”
“哦?”嬴政看向公孙长济:“个人恩怨?一时糊涂?”
公孙长济仿佛变成了一尊沉默的木桩,不说话,没有任何表带。
王女焦急的催促道:“公孙!你说啊、你说!快告诉秦长公子,是不是你的缘故?是你与公子和晋良大将军的私人恩怨,才一时糊涂,下毒毒害公子的!所作所为,都与我魏国无干!你说啊!!”
“是么?”嬴政再次询问公孙长济。
公孙长济还是一尊木桩,他微微垂着眼眸,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被长长的眼睫遮盖着,看不清他的眸光,便仿佛看不清他心里所想一般。
“公孙!!!”王女大喊:“你说啊!”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长济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是,王女所言甚是,均是长济的私人之举,与魏国无干。”
“呼€€€€”王女狠狠松了一口气,险些跌坐在地上。
嬴政眯起眼目,看向公孙长济的眼神更加顽味。
成€€挑了挑眉,不着痕迹的握住大傩伥子玉佩。
公孙长济:【如今不知秦人会如何处置使团,我亦不清楚自己还会不会回到魏国,倘或在王女面前揭发实情,多少便会得罪于王女,不如找机会……私下与秦长公子道出实情。】
有隐情!
成€€立刻拢着小肉手,在嬴政耳边低语。
嬴政微微一笑,道:“既然是公孙长济所为,与魏国无干,那好,予便单独审一审公孙。”
王女吃了一惊,支支吾吾道:“秦长公子,单独……单独审么?只是……只是公孙也是我们魏国的大行人,所以……小女在场的话,也……”
嬴政打断她的话头,道:“那么敢问王女,依照王女的意思,公孙长济乃是你们魏国的大行人,大行人下毒,可否代表你们魏国?”
“不不!”王女使劲摆手:“不能代表!不能代表!纯属是公孙的个人行径,与我们魏国无干啊!还请秦长公子明鉴!”
“如此甚好。”嬴政道:“既然是个人行径,那予便审问公孙长济个人,怎么,王女的手还想伸到予这里不成?”
“不敢不敢!”王女道:“小女不敢,秦长公子多虑了。”
嬴政吩咐道:“将公孙长济提审出来,予要亲自审问。”
“敬诺,长公子!”
两个黑甲武士上前,将牢门打开,公孙长济身披枷锁镣铐离开了牢营,踏出大门的时候,王女还在背后大喊着:“公孙!希望你以魏国大局为重啊!”
公孙长济侧头看了一眼牢营,眯了眯眼目,没有说话,阔步往前走去。
公孙长济被押送到幕府大帐门口,黑甲武士将他送进去,便退了出来,幕府之中只留下嬴政、成€€与公孙长济三人。
嬴政道:“公孙长济,予再问你一次,毒害公子无忌可是你的行径,与为魏国无干?”
公孙长济拱起手来,彬彬有礼的道:“回禀秦长公子,长济从未毒害过公子。”
“哦?”嬴政反诘道:“你方才可不是这般说的,怎么,公孙是忘了方才自己个儿的言辞?”
公孙长济道:“回禀秦长公子,长济方才的确狂言,诓骗了秦长公子,公子之毒,乃是魏王之女所下。”
“那你为何方才不说?”
公孙长济回答:“因着方才王女在场。王女乃魏王之女,此次使团,名义上乃是长济为特使,但其实真正坐纛儿主持大局的,乃是王女。长济身为魏国大行人,不知此行会盟后,还会不会返回魏国,倘或返回魏国,若是说了实话,岂不是得罪了王女,得罪了魏王,焉能有好果子食?因此在王女面前,长济并不敢说实话。”
嬴政挑眉道:“于是你便在背地里告状?”
公孙长济并没有任何羞愧的表情:“长济尝听说,圣贤之人,都不喜欢在背地里嚼舌头根子,然,长济并非圣贤之人,因此不必在乎这般多的细枝末节。”
嬴政点点头,道:“你倒是个爽快人。你方才言……不知自己会不会回到魏国,为何不知?”
公孙长济侃侃而谈:“不知有二。其一,魏王只用嫁女来换取十万将士,兼具处死公子与晋良大将军,虽长济担任魏国大行人,亦知条件苛刻,几乎是不可完成之会盟,若是无法完成,依照魏王的秉性,长济便算是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其二……”
他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嬴政,拱手道:“长济私以为,秦长公子有勇有谋,谋略先人,思敏通达,将来必成大器,不知长济是否有这个幸事,追随秦长公子,为长公子肝脑涂地。”
嬴政眯起眼目:“你想投诚于我秦国。”
“不,”公孙长济摇头道:“长济想投诚于秦长公子。”
还真是让成€€说对了,从打一开始,公孙长济便不是来和谈的,他会盟的态度实在太过“佛系”,其实从头到尾,公孙长济都知道这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会盟,他一直想着逃离魏国的掌控。
嬴政上下打量着公孙长济:“魏王待你不好?予可听说,魏王把金山银山全都赏赐给你,他待你,可比待他那个亲弟弟魏无忌要强上百倍、千倍。”
公孙长济一笑:“不瞒秦长公子,魏王是个拎不清的人。”
魏王的确拎不清,他的魏国有一个赫赫威名的信陵君,可偏偏魏王一直怀疑信陵君有异心,硬生生将信陵君推出去,如今想要利用信陵君的威信联络五国联盟,却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公孙长济道:“在魏王的眼中,长济只是一个顽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致使天下人都觉得长济只是一个顽物,然而魏王如今却希望这个顽物发挥公用,敢问秦长公子,便算这个顽物的确有所公用,那些平日里嘲笑顽物的人,会信服么?”
说白一些,在魏王眼里,公孙长济就是一个花瓶,结果有一天,魏王身边的保温杯全都碎光了,魏王突发奇想,想要用这个花瓶来保温,这岂不是天方夜谭?
公孙长济道:“长济本没甚么天大的志向,如今只想要明哲保身,还请秦长公子成全。”
嬴政道:“平日里便听说,公孙长济能言善辩,口舌生花,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你这幅口才,连予都要佩服一二。”
“谢秦长公子。”
“别忙着谢予。”嬴政道:“你想要归顺,可予不养闲人。”
公孙长济何等通透,道:“秦长公子若有甚么吩咐,只管知会,长济定然肝脑涂地。”
嬴政道:“予便考验考验你……你也知晓,予打算招揽公子无忌与晋良将军于麾下,只是这二人都是死脑筋,哪里有你通透善辩?若你能将二人招揽到予的麾下,你便通过了予的考核,如何?”
“一言为定。”公孙长济一个磕巴也没打,一口答应下来,笑道:“招揽公子与将军,其实秦长公子已然做到,只差最后一个游说的节骨眼,幸而长济没有甚么多余的本事,说话的舌头还是有的。”
魏国使团的会盟条件是将公子无忌与晋良剁成肉泥,二人听得清清楚楚,燕饮上又出现了投毒的事情,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是魏王要置他们于死地,人心都是肉长的,又岂能不寒心呢?
这个时候劝降,其实就差最后一哆嗦,可是由嬴政出马的话,会显得嬴政“阴险刻薄”,若是第三个人可以站出来劝降便最为方便。
公孙长济接下了差事,一刻也不耽误,立刻去寻公子无忌劝降。
成€€看着公孙长济的背影,喃喃的道:“漂亮大哥哥这个花瓶,真的可以保温呐,嘴皮子好利索!”
公子无忌并没有真的中毒,他回了营帐躺下来,对外声称在歇养,其实也是真的疲累,闭着眼目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哗啦€€€€
营帐帘子被打起来,公孙长济从外面走进来。
公子无忌翻身而起,看到对方有些吃惊:“公孙?我听说你被囚入牢营,秦长公子有难为你么?”
公孙长济一笑:“公子勿要担心,你看长济这不是好好儿的?”
“你……”公子无忌上下打量着公孙长济,眸光微动,若是论才智机敏,他绝对不输给公孙长济,因此瞬间想明白了公孙长济的来意。
“你归顺了秦国?”公子无忌虽是问话,嗓音却十足的笃定。
公孙长济道:“还未,但长济是否能顺利归顺,要看公子的意思了。”
公子无忌了然的道:“你是来……劝降的,对么?”
“正是,甚么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目。”
公子无忌坐下来,淡淡的道:“那你不必费心了。我无忌一辈子直道事人,从不做叛国这等丑事,无论魏人怎么对我,无论魏王怎么待我,我都不会背叛自己的母国,去侍奉秦国的。”
公孙长济笑了一声。
“你笑甚么?”公子无忌奇怪。
公孙长济道:“长济斗胆发笑,但实在没忍住。”
公子无忌了然的道:“你是在嘲笑我对么?王上待我如此,我竟然还要报德。”
“不,”公孙长济摇头道:“我的确嘲笑公子,但并不是嘲笑公子以德报怨。公子这哪里是以德报怨,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脸子罢了。”
“你说甚么?”公子无忌奇怪。
公孙长济幽幽的道:“魏王猜忌,魏国无臣,聪敏如公子之辈,必然已经料想到魏国的宿命……然,公子还不愿放弃魏国,但真是公子你以直道事人,不愿意放弃母国么?”
“你到底……想说甚么?”公子无忌的嗓音突然有些发颤,他只觉嗓子干渴,有点想饮水润一润。
不等他拿起耳杯,公孙长济凉丝丝的道:“公子为的并非是母国,也并非是报恩,而是自己的脸面,罢了!你是圣贤之人,自古以来,忠心者被颂德,反叛者被诋毁,贤德如公子,乃是天下之楷模,又如何能遭到诋毁呢?因而公子你分明看到了摇摇欲坠,不可挽救的魏国,却视若无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公子的心窍之中,甚么天下,甚么国家,甚么百姓,都比不过一场虚名!我说得对么,公子?”
“你……”公子无忌霍然站起身来,但他的嗓音卡在喉咙里,上下滚动着,就是喊不出来。
公孙长济一笑:“公子,圣贤的心肠是肉长的,看到名利会心动,受到奉承会傲慢,幸而圣贤的心肠,亦是肉长的,公子当真能看着魏王糟蹋国土,糟蹋百姓,而无动于衷么?!”
啪嚓€€€€
公子长济握着耳杯的手一颤,羽觞耳杯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里面的清水泼洒出来,阴湿了公子无忌雪白的衣角……
公孙长济拱起手来,深深一礼,也无废话,转身离开了营帐。
嬴政和成€€等在外面,问道:“如何?”
公孙长济一笑:“并非长济自夸,但八*九不离十,剩下便让公子一个人三思便可。”
嬴政挑眉道:“你的嘴皮子倒是利索,但是对付晋良,拿出这一套天下大义来,恐怕不行罢?”
“自然,”公孙长济道:“晋良大将军奉行的是武德,长济自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