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斯在府内辗转反侧。
门房那边突然送来了一张写了字的布条,走动时发出的声响闹得李斯更加没了睡意。
可他满心的烦躁在看清楚字条里的内容之后,就悉数化为了阵阵凉意,险些拿不稳布条让它落地。
布条上只有一段话:
「廷尉可知郑国渠有一小半的沟渠是额外增设的,以关中水力实则难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农田灌溉?」
李斯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太知道了!
早年游学时他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很不巧就学了点水力相关的知识。
因此当初在看到郑国渠的建设宏图之后,李斯就知道韩国称它为“疲秦之策”一点都不含糊。
韩王或许是个傻子,但韩国的相国可不是。对方是日后的谋圣张良之父张平,张家世代为韩相,不是什么简单的家族。
张平或许不赞成如此粗浅的疲秦之策,可既然韩国当真这么做了,张平就肯定会为之出力,帮忙完善计策。
想要疲秦而非助秦,就不能只单纯指望秦国会因为修渠耗费太大而被拖垮,还得留个后手。
所以郑国渠的规模要尽可能地大,能在修成之前拖垮秦国最好。哪怕拖不垮,额外修建的这部分也成功消耗了不少秦国的国力。
李斯看明白了这一点,他本来应该尽早说出来的。这种事情越早说对秦国越好,可以及时止损、调整沟渠规模。
但他没说。
李斯甚至在灭韩时给秦国找的借口里都绝不提这一点,而是用一些看起来不是很严重的小问题当筏子。
所以李廷尉,你在心虚什么呢?
第4章 流言
李斯这下子更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正是秦王政十年,一年前王上于雍城加冠,趁机剿灭€€€€之流,彻底掌握了朝堂实权。次年,吕相吕不韦也被免除相职,放逐巴蜀。
作为吕相门下的客卿,那时候李斯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不仅因为造反犯上的€€€€是吕相推荐给太后赵姬的,也因为吕相在朝中声望过大,威胁到了王上的统治。
造反和弄权两项大罪压下来,自然不可能只有吕不韦一个人受罚。秦王没有迁怒他们这些客卿,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但很快情况急转直下,秦国贵族向王上谏言,说前六国之人多为间谍,不如尽数驱逐。
他们举例的是卫国人吕不韦,以及韩国人郑国。当时郑国正在修建沟渠,秦国却流传出郑国此举乃是“疲秦之策”。
吕不韦不是真的奸细,郑国却跑不掉。秦国贵族以此为借口发难,刚刚掌权的秦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秦王下了“逐客令”,凡大小官员,非秦人一律驱逐出去。
李斯很不巧,就是被驱逐的人之一。
秦国能成为强秦,来自六国的人才功不可没。所以尽数驱逐走这些人才,很显然弊大于利,秦王不会真的这么做。
其实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逐客令只是王上的迂回之策,暂时向贵族妥协。
他在等,等一个人能“说服”他改变主意的大才,用对方来堵住贵族的口。
由于事情牵扯到了自己,李斯也很难保持镇定。但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保的办法,并且抓住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很快,名传千古的《谏逐客书》被呈给了秦王政,成就了李斯在青史上的第一次扬名。
然而仓促之下做出的事情必然存在疏漏,李斯虽然成功留了下来,他自己心里却依然忐忑。
当时的他未能看清王上的真实意图,只觉得郑国之事不能再生波折。
本来贵族就是拿郑国的奸细身份说事的,但他们这番说辞也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可是倘若李斯在这个时候告诉了秦王郑国渠存在额外修建的问题,那就是坐实了贵族的控诉。
有了证据,贵族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他李斯好不容易留了下来,岂能因为区区郑国功亏一篑?
所以李斯私自做主隐瞒了这件事,一瞒就瞒到现在。
如今的李斯当然已经想清楚了之前的乌龙,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其实直接告诉王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王上大可以借口“诸位既然怀疑郑国有问题,不如修渠之事暂行调整”,合乎情理地将多修的那部分工程暂停。
可是李斯隐瞒了,他当时的隐瞒导致自己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后续再想翻出来说,也没了机会€€€€既然现在能发现,为什么当时没讲?你李斯到底想做什么?是否是韩国的奸细?
如今的李斯不是没有犯错受罚的资本,他只是不敢而已。尤其如今正是灭韩的紧要关头,此时受罚唯恐会错失更进一步的良机,李斯不想蒙受这些损失。
然而这种事情越拖就越是棘手,继续往后拖延恐怕受的罚会更重。
李斯实在是心虚,因而这次向王上回禀郑国渠弊端时,特意做足了准备。
他先是花费一段时间寻找到了有本事的水利大师,借口对方看出了郑国渠这些问题,以此进言,而不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为了寻找相关人才,这才没能在灭韩之战打响的初期将奏折递上,而是硬生生耽误到现在。
这么一番耽误,又给他李斯增添了一重罪名。
李斯很想潇洒地表示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但他实际上愁死了。要不也不会扶苏只是拍了拍他那封奏折,他就立刻把奏折收了回去,不敢呈给王上。
李斯现在愁得是头发都要被抓掉一把。
不知道长公子在卖什么关子之前,他只是心情有点忐忑。知道了以后,他已经进化成了非常忐忑。
公子道破了他的秘密,显然是在威胁他。被拿住了把柄,他除了老老实实成为公子的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斯当然可以主动去向大王请罪,以他的能力,不至于直接被厌弃,顶多是将功赎罪罢了。
可是这么做无异于得罪了公子,李斯扪心自问,他没把握在得罪对方之后保全自己。而且下一任秦王不出意外就是长公子,现在不站队是高兴了,等长公子继位他李氏一族焉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王上和长公子父子感情极佳,他在两人之间进行取舍不过是枉做恶人。倘若哪天王上得知了其间内幕,也不见得会称赞他忠心耿耿。
与其掌握主动权,自行选择得罪哪一方,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被逼迫的小可怜。
长公子既然肯威胁他,必然是看得起他,否则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公子费心去搜寻把柄。
李斯苦中作乐地安慰了一番自己,心里这才好受不少。
既然已经想通了公子在谋算什么,李斯也不必再将奏折压下。公子不会轻易将这个把柄说出去,他明日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向王上回禀,顺便同公子表个态,以免公子以为他不识抬举。
怀揣着满腔心思,李斯只觉得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日头升起,早朝要开始了,李斯赶忙上了早就备好的车架。
今日的早朝扶苏没来。
秦王政觉得儿子身体还没好全,不用着急上朝。于是强令儿子再多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倒是睡得晚起得早,大清早就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扶苏对父亲的身体十分忧虑。
睡眠时间如此之少,怎么可能不影响健康呢?长此以往,恐怕寿数也会有妨碍。
上一世父亲不到五十便薨逝了,扶苏绝不肯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看来“病愈”的速度要加快一些了,他宁愿住回宫外去,也不愿自己因病什么都做不了。
早朝持续时间不长,因为这两日没什么战报传来。其他事情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只剩一下鸡毛蒜皮,倒也不必非得占用朝会的时间去回禀。
大秦官员毕竟都挺忙的,跟着一个卷王般的王上,加班是常事。朝会上聚集了那么多人,大家可没那闲工夫不干正事待着听你说这些小问题。
扶苏朝食才用完没多久,父亲便回来了。一回来就赶着儿子出去走动走动,说是医官的叮嘱,叫他饭后走一走,对身体好。
扶苏十分无奈,父亲对他自己的身体要是能有一半的上心就好了。
可他拗不过亲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正好今日李斯肯定要再进宫一趟,不出意外他们还能“偶遇”一回,可以借机处理完昨日的后续。
扶苏出门之后很快就撞见了匆匆走来的李斯,他主动后退一步避开,让李斯先去把正事回禀了。
尽管李斯很想先拉着长公子把事情说清楚,见状也不得不按捺下心思。
等一刻钟后李斯从殿内出来,果然见到公子已经在他出宫的必经路上等他了。
“见过公子。”
李斯上前行礼,姿态比昨日还要谦卑。
扶苏示意他不必多礼,但也没叫人落座。二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地说着话,仿佛很寻常的公子与臣子偶遇寒暄。
李斯左右看看,发现扶苏今日也没让侍者亦步亦趋地跟随,而是叫人待在远处不许靠近。
他松了口气,赶紧说正事:
“郑国渠一事是卑职鬼迷心窍,斯心中深感惭愧,还请公子责罚。”
扶苏毫不意外他的反应。
李斯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自己又不会对父亲不利,站队到他这里其实没什么坏处。
不过既然李斯已经投诚了,扶苏当然要好心提点他两句。
帝王和臣子看事情的角度是完全不同的,有些很浅显的道理,李斯恐怕一叶障目,走入了误区。
就比如:
“廷尉无需如此惶恐,郑国渠一事无甚要紧。即便你当时告知了父王一切,也不会对此渠的修建有什么影响。”
李斯听得一愣,心中大感诧异。
王上都知道沟渠修多了,为什么会没有影响?不是应该及时叫停多修的部分,好节省人力物力吗?
李斯的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东西。
扶苏也不急着解惑。
哪怕君臣看待一件事的视角不同,他也相信以李斯的聪明才智,给他足够的时间定能想通其中关窍。
李斯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关己身时容易犯傻。郑国渠那次是这样的,昨日被他一吓唬,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别说现在了,历史上的李斯不也是在帝王继承人上走错一步,推了胡亥上位吗?
因为谁当皇帝对李斯自己来说太重要了,关系到他的前程、他的理想,让他很难做出完美的决策。
李斯苦思冥想了片刻,果然有了结果。抛开利益牵扯之后,以前被他忽略的地方也都浮出了水面。
是了,郑国渠这个毛病看似严重,其实对秦国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弊端。
因为关中水力只是难以长期维持这么庞大的灌溉,而不是完全不可以。
此前正是急需囤积资本的时候,大秦需要更多的良田、需要关中成为大秦的第二个粮仓。如此才能在后续灭六国的时候,有更多的粮草支援。
郑国渠虽然多修了,但它也让关中拥有了更充足的良田,短期内能够产出更多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