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父亲没有直言表达出对他太过在意庶民这件事的不满,那他就当父亲对此没有意见。
什么赵人秦人的,分得那么清楚,过两年不都是他大秦子民?每个人口都很珍贵,可不能因为战争饿死全家。
明面上,扶苏只道:
“若是赵人饿殍遍野,等我大秦吞并赵国,还得赈济灾民。”
那时候就得秦国自己出粮了。但存粮都是为了打仗准备的,最好别有这种本可避免的消耗。
不赈济灾民也行不通,有这么好的收拢人心的机会,放过去实在可惜。而且死的人太多,多浪费啊。
扶苏倒不会为了收拢人心刻意阻拦赵人春耕,旱灾水灾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赈灾的机会多着呢。
扶苏也就是心里这么想想,万万料不到,一个月后赵地当真传来了灾荒的消息。
秦王政十七年,秋收在即,大旱突发。
旱情必然会影响收成,要么推迟收割,要么干脆减产。这要看大旱有多严重,而且会持续多久。
侍官来报:
“赵国两月前就不怎么下雨了,偶尔才降一点细雨。到了这个月,干脆滴雨不下,周遭河流也有明显的水位下降。”
很多人对大旱其实是不太敏感的,农人倒是关注得多,权贵却不怎么关心。所以经常要到河流水位明显下降的时候,才会猛然警觉许多天没下雨了。
探子原本也没想到这次的旱情会这么严重,不知是他没关注的缘故,还是水位就是飞速间降低的。反正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河的支流断流了。
再这么下去,恐怕稍微细一些的河也会断流。
赵国境内没有黄河经过,位置又靠北,本来就比较缺水,现在是连调水都找不到从哪儿调。
不过赵国就算坐拥黄河,估计也是不会去向各地调水的。顶多是黄河边上的百姓日子能好过一点,保住大部分收成。
扶苏回忆了一下,七国好像都没有调水的先例。
大约是运输工具不够方便,不像他登基后那样,大力发展墨家机关术,运水运粮都轻松了很多。
秦王政放下奏报,示意侍官退下。
他对扶苏说道:
“赵国今年恐怕收不上来多少粮食,明年即便是春耕,也不一定拿的出良种来。”
这样的话,就不必顾虑春耕的问题,可以多打几个月了。
秦王政之前就想说,打仗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要是春耕时正好赵国士气大溃,总不能放过追击的大好时机,就为了停下来让两国庶民完成春耕吧?
左右秦国有耕牛,大秦又不会耽误耕种。
可最终秦王政到底没说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不想打击儿子的积极性。
这会儿的秦王政还没生出“全天下庶民都是寡人子民”的想法,毕竟赵国士兵就是从赵人里出的。赵人活下来的越多,秦国想打胜仗就越难。
他不是不懂日后吞并了赵国,这些就是大秦的劳动力。可那也得吞并再说啊,总不能为了赵国青壮就去消耗秦国青壮的性命。
扶苏没有为自己的决策辩解什么。
打仗上面他确实会不自觉多顾虑一下庶民的死活,实在是在位二十年,把全天下当自己所有物的思维模式很难转变过来。
不过打仗能不能说停就停这一点,其实扶苏是知道的。他刻意留了这么个破绽在,而不是尽可能完善地说“若是能停最好停下去春耕,若是不成那便只能苦了黎庶”。
之前表现得太好让扶苏觉得自己需要收着点,适当地犯几个小错误无伤大雅。
秦王政却有些不满意:
“上回的行军安排不够妥帖缜密,没有考虑到赵国受灾的情况。下一次不可再这样行事了,计策谋划时要考虑多方面。”
这明显是吹毛求疵,毕竟秦王政自己都没考虑过极端情况。
所以他想说的压根不是儿子没考虑到大旱,而是儿子没考虑到战争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扶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认错:
“是,扶苏受教了。”
好吧,看来父亲不想看到他有疏漏,小疏漏也不行。
面对父亲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扶苏只能点头答应。好在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又有多年经验,倒是没感觉到什么压力。
回到自己的寝殿之后,扶苏从暗阁里取出一卷帛书。
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扶苏还记得的过往事迹。其中属于秦王政十七年的那一部分,最后一条赫然便是“赵国大旱”。
是的,扶苏是记得这场旱情的。
可他不能提前说,所以规划行军方案时全程按照正常无灾的年份来布置。
这样的安排注定是不能直接用的,后续还得考虑到旱情再进行修改。
不过扶苏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他本来就是想借此展现自己的能力,同时又漏一点小问题,加深他年轻经验不足的人设。
就是没料到这个人设会叫父亲有意见。
扶苏收起帛书,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正殿的方向。心道父亲果然是父亲,就他这点小聪明,不可能次次都摸透对方的想法。
算了,做儿子的比不过父亲多正常。
那可是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始皇帝,他痴长几十岁也没用,还有得学呢。
扶苏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执政二十年,回到年轻时候遇到不过三十的父亲,依然不如对方的现实。
他可没有非要超过父亲的执念,能有父亲一半的圣明、让后世人说起他不会觉得他堕了始皇威名、是个合格的秦二世,那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扶苏减少了玩小手段的次数,乖乖当个老实儿子。
手段玩太多了容易翻车,要是被父亲嫌弃那就本末倒置了。而且想要回回都瞒过父亲也不现实,还是乖巧一点比较好。
李斯迷惑地发现公子最近都不折腾他了,还有些惶恐,心想公子是不是有了新欢忘了旧人。
但是这份惶恐只持续到了第二天睡醒,脑子清醒之后,李斯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难道你还盼着公子天天折腾你这把老骨头吗?公子有了别的玩弄目标,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通这一点,李斯心里爽快了不少。尤其是偶尔和蒙毅约着喝酒的时候,就忍不住用同情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对方。
公子身边可没出现什么新人,那这个接替他被公子折腾的倒霉蛋,绝对是蒙毅无疑了。
唉,蒙毅你过的好惨啊。但是不要气馁,等公子下一回再移情别恋就可以解脱了,你一定要撑住。
蒙毅:“???”
李斯最近是不是脑子不太好?造字造傻了吗?
也对,整天面对着那一堆复杂的文字,被折磨疯了也正常。
于是蒙毅也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斯,双方达成了和谐美好的气氛。
可惜好景不长,秋季结束之前蒙恬回咸阳了。蒙毅有了亲兄弟喝酒,就不爱找又菜又爱喝的李斯当酒搭子。
喝不了多久李斯就趴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
李斯唾弃了一番蒙毅的喜新厌旧,心道怪不得他被公子盯上,就是纯活该。
然后李斯就找下属喝酒去了。
他是对方的顶头上司,不怕那家伙敢半途撂下上官跑路。
秋季结束时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诸戎的第二批耕牛到了。
因为秦国承诺了有多少牛就要多少,不拘大牛小牛。和秦国接壤的那些戎人手里没那么多牛,做完第一笔生意能卖的都卖了之后,尝到了甜头就想要更多。
这茶可是好东西,他们自己吃不完也不要紧,可以提点价格卖给更远处的部落。
做一份生意赚两份钱,岂不美哉?
于是他们就往远处找了别的部落换牛。
假设大秦出价是两块茶砖换大牛、一块茶砖换小牛,他们就提价一半卖出去。别人得给他们三头小牛,他们才出两块茶砖。
这生意可太赚了。
扶苏对他们偷偷捞油水的行为无所谓,反正做的过分了总会有部落看不惯。
到时候把他们灭了,或者把他们赶走,抢了他们原本和大秦接壤的地盘,就可以直接用低价与大秦交易,避开中间商赚差价。
总之大秦是无辜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别人提价和大秦无关。
不过这么一番倒买倒卖之后,大秦确实多一文的钱都没出,还弄到了更多的耕牛。
这样的中间商他们不介意多来几个,生意能平稳做下去的话,大秦赚了。要是诸戎自己为了抢优越的地盘大起来,内部消耗了力量,大秦就更赚了。
等等。
扶苏忽然灵光一闪,如果诸戎因为中间商的争端自己打出了狗脑子,那他日后吞并西域岂不是难度更低了?
上辈子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
唉,真是可惜。
希望在他驾崩的那个世界,秦三世桥松能继承祖父和父亲的衣钵,争取把西域给打下来吧。
扶苏继续往后翻看奏报。
诸戎除了做中间商之外,其实还有一点意外收获。
他们想着既然大秦要许多耕牛,那会不会出现草料不够吃的问题?关中的青草哪有他们那里鲜嫩,万一牛养不好,到时候又怪他们给的牛犊不行。
当然,以上都是借口,诸戎就是想多赚点钱。
光买卖耕牛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但是又不能轻易把马卖出去。那就只好另辟蹊径,围绕着耕牛这个大秦的刚需来挖掘衍生产品。
比如适合的牧草€€€€毕竟能搭配牛一起卖的也没什么其他东西。
草原上的本地青草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他们那里格外适合长草,所以才长得好。要卖牧草给秦国的话,还得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更好的种类。
正好诸戎在搞倒卖的生意,就顺便让那些远点的部落帮忙留意一下更西边那里有没有符合条件的牧草。
暂时还没有结果传来,时间太短了,寻草的消息还在慢慢扩散中。但这并不妨碍诸戎提前为自己表功,特意告知大秦使者这件事,也好为以后打开销路做铺垫。
扶苏十分费解:
“诸戎部落什么时候这么懂做生意了?”
之前买更多的牛犊赚差价还好说,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可是卖衍生商品,这个就不是完全没接触过商道的人随便能想出来的了。
诸戎大多不爱动脑子,必然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