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尉精神抖擞地出列:
“启禀王上,臣有一计可安百越。”
秦王政十分意外:
“哦?说来听听。”
扶苏可没跟他说过李斯上辈子提过什么“安百越之计”,他这是压榨出李斯的更多潜力了?
王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斯。
这家伙一个廷尉搞得和相国似的,考虑得是不是太多了点?野心不小啊。
李斯无视了王绾警惕的眼神,将自己的计策娓娓道来。
作为法家弟子,李斯最擅长的就是建立法度。规定统一的文字、统一的度量衡这些,其实就是法度严明的体现。
纵观李斯的功绩,基本都和法与规则脱不开关系。
于是李斯便想着,中原人能用律法来管理,为何蛮夷不行?任何群体都有他们自己的生存规则。之前不行,只是因为中原的律法不适合他们而已,不代表以法治国本身有问题。
李斯决定以百越作为试点。
如果百越这边尝试成功了,或许就能修修改改推行到匈奴那边去,只要提出的律法是符合匈奴族群习性的即可。
他表示,百越之民习惯了在山林中的游猎生活,很难用现存的秦法约束他们。大秦不妨专门为百越制定合适的律法,施行一国两律的政策。
“百越可以先保留部落制的生活方式,不强令他们改变。大秦制定新的规范,禁止他们互相攻伐和侵犯中原庶民。之后再慢慢普及中原的教育和技术,一点点教化百越之民。”
等过个三五代,百越人自然也会习惯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而不是去山林里朝不保夕地采摘野果、猎杀野兽果腹。
秦王政听得十分认真。
一个国家施行两种不同的律法制度,确实很大胆。要是搞不好的话,可能会引起庶民的不满,认为凭什么别人比他们宽松。
但秦国之前其实已经这么做过了。
关中秦人沿用严苛的旧律,新收复的三晋则使用宽松版秦律。目前还没有生出乱子来,因为关中也在慢慢放宽限制,到大一统时就能与三晋持平。
可百越那个不同,百越的律法至少要延续几十甚至上百年。而且习惯了那种律法的百越人,以后能接受律法变革为严苛的中原秦律吗?
李斯认为可以徐徐图之。
每年加一条,一点点地往秦律的方向修改。先从不起眼的律法开始,不会涉及到庶民的利益,他们的反抗就不激烈了。
而且在新条律增加的同时,还可以辅以其他好处。比如像之前颁布新田税制度时,给予部分贵族一段时间的免税优惠。
另外还有一个手段则是借势。
发生了某个案件时,顺势推出与之相关的条例,告诉庶民这是对原律法的补充。以舆论分析的方式宣传补充条例的优越性,告诉庶民增加这个条例是为他们好,而不是官府故意限制他们。
有现成的案子摆在跟前,庶民自然没法反驳,说不定还会很欢迎。
当然,这一整套流程里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制定出适合百越民情的律法。
早朝后秦王政留下重臣一同商议细节。
李斯拿着自己问商队要到的资料,细细与众人分析起来。
部落制的百越地区暂时还不习惯国家管理,那就先保留部落模式,然后以合作的方式派出官吏协助。
一开始不要派太多人过去,免得他们生出逆反来。
“一部分差役是过去维护治安的,一部分小吏是过去协助管理的。给每个部落划分自己的领地范围,小吏负责在双方部落起冲突时进行协调,以及在部落里传授各种先进技术。”
总会有人愿意尝试农耕,而不是维持游猎的。
农耕累人,看起来好像不如采摘和储存现有的食物方便。但山林里物资再丰富,冬日也是难捱的。
耕农数量增多,部落人口也会增多。再加上部落间冲突的减少、游猎采集活动的减少,都会有更多的人存活下来。
人一多,原本的部落首领就很难管束他们了。
部落制的落后就在于只能管理小型的社会群体,人多了就必须得上律法道德进行约束。
那个时候,就是秦吏发挥作用的时候。
把部落酋长变成村中里正,部落模式转变为更稳定安全的村庄模式。
一个部落住不下后总会慢慢分裂成很多个小村庄,酋长一个人很难管得了分出去的那些,所以村庄会出现新的村长(里正)。
里正是秦国的基层官吏,分出去的村庄想要得到秦国承认的名分、获得秦国的技术支援,就得主动配合秦国的工作。
已经在原部落习惯了那些文明社会好处的部落不会愿意回到野人模式,所以他们肯定会妥协的。
李斯大胆发言:
“这一招也能用在匈奴人身上!”
等打服了匈奴之后,就让匈奴保持游牧部落的局势。给他们划分草场,不许互相侵犯。
草场不能搞农耕,却可以学其他技术,依然要依靠大秦。
“部落之间要是开战,无论谁胜谁负,先动手的就要受罚。部落可以派人来大秦告状,查验之后,大秦替他们做主。”
太子曾经说过,即便全歼了匈奴,以后也会有别的游牧民族占领这广袤的草原,再重复一回灭匈奴的战役。
与其如此,倒不如收编匈奴部落。
用中原的文化将匈奴人洗脑成大秦人,让他们认同自己是大秦子民,他们就不会生出反叛之心。
而在洗脑成功之前,就以绝对的武力让匈奴成为大秦附属,习惯有事先请大秦天子做主。
无论是替匈奴伸冤也好,还是匈奴的单于更替也罢,都得秦王点头。
王绾惊愕地看向李斯:
“你疯了?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匈奴如此不服管教,他们如何愿意被大秦支配掌控?
李斯却断言:
“没有利益收买不了的人,更何况匈奴还打不过大秦。”
现在长城已经在修建了,匈奴很难入侵中原。但他们还没死心,可能会聚集起来合力攻打秦国边境。
只要这场举族之力发起的战争失败了,把匈奴打得元气大伤,他们失去了反抗的资本,那一切都好说。
最好是匈奴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有本事的枭雄都死绝了。为了活命,这些老弱不得不依附大秦。
一开始他们人数少,大秦能轻松掌控。后来即便人数多了,却已经对大秦形成了依赖,想独立出去已是不可能。
王绾承认李斯画下的蓝图很诱人。
不过他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了,要先把匈奴有生力量歼灭,再努力教化。
万一教化没成功,大秦就是养虎为患。匈奴借着大秦的手恢复元气,又能反咬一口。
李斯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
这招从没人试过,自古以来匈奴好像都是无法教化无法同化的种族。
历史上要到汉朝中后期,才会出现汉天子决定匈奴首领谁来当的情况。而帮游牧民族划分领地这个,更是远在清朝才实现的操作。
清人自己是游牧出身,更懂草原人的生活习性。所以他们用这个手段安抚住了蒙古各部,让蒙古成为大清的北部边防,一直到后世都没有叛出。
之前的朝代对游牧民族了解不够透彻,而且天然的仇恨让中原宁愿选择武力清理。结果却是赶走一族又来一族,内迁融合也是一样的。
南北朝时期北方五胡作乱,匈奴靠着和汉人通婚彻底融入汉族之中,再无匈奴了。
结果呢?结果是草原上又出现了柔然、契丹等等。
这么大一片草场怎么可能一直空着?
不能想着只解决眼前这一个种族,而是要防着它们没了之后,别人再跑过来继续侵犯边疆。
秦王政沉思许久,点头:
“爱卿说的有道理,便是全灭了匈奴,北边诸戎也会有日子难过的部落迁入北方草原。时间一长,又是新的‘匈奴’。”
说着他想起什么:
“这是太子同你提的?寡人缘何不知?”
李斯:……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酸的?
李斯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他怎么能比王上更早知道太子的想法呢?他们父子之间肯定是没有龃龉的,那就是臣子的问题。
李斯立刻找补:
“当初是太子随口一提,并未太过放在心上。臣却不敢漏听一字,回去之后反复琢磨,才悟出了这个道理。”
秦王政略感满意:
“太子太忙了,或许是忘了同寡人说。”
李斯连连称是。
最终秦王拍板道:
“可不可行,试了才知道。大秦能灭匈奴一次,也能灭它第二次。若真能以此教化匈奴,使其成为替大秦世代守卫北境的力量,那便再好不过。”
秦王政对自家太子的手段很有信心,不就是洗脑匈奴嘛,爱子擅长。
六国遗民能被他洗脑,匈奴肯定也能。
秦王政瞥了李斯一眼,怀疑这家伙也是考虑到太子有这个本事,才敢大胆提议。
散会之后。
王绾冷眼剜李斯:
“今日李廷尉倒是很出风头。”
都是千年的狐狸,王绾哪里看不出来李斯对他的敌意。自从冯去疾升任相国,李斯就盯上他了。
王绾觉得李斯有病,抢了相位的是冯去疾,他不找冯去疾的麻烦来找自己。按理说冯去疾刚上位地位不稳,应该更好拉下去才对。
李斯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冯去疾有实绩在手,不像王绾靠的是资历。更何况王绾年纪大了,迟早是要退的,提前几年退下去也不影响什么。
年纪大的人更容易犯错,冯去疾可比王绾谨慎多了。
太仆隗状和典客启齐齐止步,拉开和这两个人的距离,避免自己遭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