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早晨起来听说后,便问父亲要不要多歇两日。
原定今日乘船沿淮水折返,去九江郡治所寿春的,等接见过寿春的太守之后再换乘车辆去齐地。
既然父亲没睡好,不如明日再出发。
父亲给咸阳送信的事情扶苏也不曾听闻到风声,他只单纯地以为是明面上的原因。见父亲情绪不高,想了想决定说点开心的事情哄父亲高兴。
他便同秦王政说道:
“我昨日回去想了想,父亲如今年轻力壮,射鲛也不是不成。既然父亲喜欢,那便让齐地的官员做好准备,多派一些士兵协助好了。”
只要保证了父亲的安全,倒也不必管得太死。父亲身子骨硬朗,也不至于再次因为射鲛而生病。
秦王政却是听得心情复杂。
他原本还想和太子坦白重生的事情,可第二场梦境叫他实在心痛。想起梦里的阴差阳错,他竟有些近乡情怯了,不敢就这么坦白。
扶苏会不会埋怨自己丢下他一个人?
其实埋怨也好,就怕爱子连埋怨也无。分明是父亲不好,他却不介意,还要安慰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总说扶苏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如今秦王政倒宁愿爱子任性一些,不要那么体贴懂事了。
扶苏见父亲欲言又止,有些疑惑:
“怎么了?父亲可是遇到了难处?”
秦王政叹了口气。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迟早是要面对的。更何况,有些事情也藏不住。
秦王政挥挥手让侍从都下去,等屋中只剩父子二人时,他才轻声问道:
“若阿父当初真是因为射鲛才导致病重离世的,阿苏可会生气?”
扶苏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
“应当会有一点生气。”
秦王政问他为何。
他不高兴地说起父亲非要寻访仙山求取仙药一事,说当初射鲛可不是父亲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而是为了那个徐福清除海上的阻碍。
本来扶苏就对父亲吃丹药很不满,射鲛又牵连上另一个方士徐福。最可气的是后来扶苏重启海路派人去捉拿徐福,发现海中的鲛鱼根本就不像徐福说的那样会拦路。
所以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
徐福骗父亲说他找不到仙山是因为有大鲛阻拦,只要杀了鲛就再无障碍了。可实际上鲛鱼和他根本没有妨碍,反倒是父亲因为射鲛透支身体,徐福合该被千刀万剐。
秦王政听着爱子絮絮叨叨分析了半天,愈发无言。
倘若只是自己一时兴起非要射鲛也便罢了,怎么这里头还有求仙问道的烂账在?本来秦王就心虚,这下更心虚了。
扶苏自顾自说完,见父亲久久没有回应,感觉今日的事情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他狐疑地看向父亲:
“父亲莫不是想起上一世的事情了?”
秦王政意外:
“你怎么知道?”
问完突然反应过来,扶苏对父亲那么了解,应当早就猜出父亲重生却失去记忆的事情了。
亏他还纠结许久要不要说,果然是当局者迷。
秦王政一向英明神武,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他很少像如今这般处处碰壁,实在不太习惯。
他意识到自己是失了平常心,才会如此被动。可他是人又不是神,不可能永远冷静自持,旁人有的弱点他实则也有。
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调整好心态恢复镇定,已经比九成九的人都要强了。
扶苏大约猜到父亲昨晚为何休息不佳了。
他轻声问道:
“父亲可是梦见了上一世射鲛后的事情?”
秦王政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还是将自己以魂体旁观咸阳之事的事情一并说出来。知道父亲一直在身边看着自己,扶苏或许会得到安慰。
扶苏听罢却是愣住了。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倔强地不想叫父亲看他泛红的眼眶。
“阿苏。”
秦王政叹息一声,只是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强行将儿子转回来。
扶苏眨眨眼忍下泪意。
他上一世虽然总是安慰自己,父亲在天之灵肯定一直都在看着他,父亲必然能看见他将大秦治理得极好。
可他心里其实是不信这个的,觉得太迟了,父亲都看不见了。
未曾想父亲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就是忍不住。眨眼并不能将眼泪眨掉,反而滑落了下来。
他就是个爱哭鬼,从小就爱哭。
他没有这里的扶苏那么坚强,因为他每次一哭就有父亲哄他。委屈都是越哄越来劲的,只有没人哄的时候才能忍住。
秦王政又叹了口气,将手帕递给儿子。
扶苏不接,接了就是承认他哭了。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哭呢。
秦王政看他不接,忽然起身,绕到了扶苏面前。他像很多年前拥住委屈的小扶苏那样,拥住了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儿子再大,在当爹的心里都是曾经那个会软软扑进自己怀里喊阿父的稚童。
扶苏把脸埋进父亲宽阔的肩膀里,仗着没人能看见,放肆地宣泄完了当初知道父亲驾崩的委屈。
当初得知消息时他比任何人都难过,可再多的眼泪也只能自己咽回去。
扶苏不能对着弟妹哭,更不能对着臣子哭,所以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沉默地举办完了葬礼,沉默地目送父亲的棺椁被送入皇陵,沉默地处理着朝政,沉默地一个人把病养好。
然后,当了二十年言笑晏晏的秦二世,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他。
所有人都只见过二世陛下的笑、怒、冷漠、淡然,唯独没有脆弱和伤心。
毕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安慰他纵容他的阿父早就不在了。
秦王政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为他纾解情绪。等他身体不再颤抖之后,才温柔地开口说道:
“在阿父面前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父又不是没见过。”
扶苏“唔”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依然把头埋在父亲怀里,有些难为情。怎么都不肯退出来,像小时候那般耍赖。
秦王政也由着他,只说自己肩膀好像都湿透了,再不换衣服等老了可能会得风湿。
扶苏气得抬头瞪他:
“我没有流那么多眼泪!”
见爱子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秦王政终于放心。他伸手揉乱了儿子的发冠,起身去唤人来替自己更衣了。
扶苏遮了遮眼睛,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红成了兔子眼。想了想还是没有叫侍者进来侍奉,默默地坐在原地发呆。
其实也没有想什么,就是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父亲魂魄停留在咸阳的事情叫他大受冲击,他现在思绪还是钝钝的。
秦王政更衣回来见爱子仍在发愣,便亲自取了湿润过的帕子来替他擦脸。
扶苏这才回神,乖乖仰着脑袋不动弹。等父亲擦完才想起来今日要启程去寿春,可眼看着动身的时辰都过了。
秦王政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寡人已经下令明日再启程了,等下你陪为父去海边转转。”
他早晨去海边散步,觉得很有用。散完后情绪好了不少,他见扶苏也有些萎靡,便决定带爱子也去走走。
扶苏小声问父亲,他看起来是不是很明显哭过。
外面都是臣子,要是很明显的话他就不出门了。史官那个讨厌鬼要是见到了,肯定会记下来的,还有李斯也会背地里笑话他。
秦王政仔细打量了片刻:
“不明显。”
顿了顿又道:
“谁敢笑话你,寡人替你收拾他。”
但到底没有立刻带儿子出门,而是叫人取来书册茶点,准备和儿子在屋内消磨半日的时光。
侍者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替儿子挡了挡。没人看见太子的脸,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扶苏吃着点心,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头上的发冠,抱怨父亲刚才弄乱了他的发髻。
重新梳头肯定要叫侍者的,可他现在又不好见人。发冠歪斜有些扯着头皮了,他干脆全拆了,任由发丝披散在身边。
秦王政便说他也可以替太子束发。
扶苏哪里能让父亲动手,伸手拢了拢头发,随意找了根绳子扎起来,谢绝了父亲的好意。
秦王政也不强求。
父子俩安安静静看了一上午的书,时而小声探讨一些问题。春光正好,偶尔能听见外面鸟叫虫鸣,颇有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趣。
情绪平复之后,父子二人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起一些往事。秦王政说到他看见太子前后脚收到传信的画面,扶苏则说起一些父亲还未记起的过往回忆。
午时用膳前,侍者才来替太子重新束发。
虽然很疑惑太子怎么把发冠拆了,但料想可能是不小心碰歪了发髻,也就没有多问。
午后小憩结束,父子俩在海边的林荫下走了许久。
沙滩上确实没什么树,崖壁上树林还是不少的。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视野更佳,就是苦了随行的侍从,时刻担心君上一脚踩滑会摔下去。
史官被撇开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怎么都不肯离开了。他怀疑王上和太子上午背着他偷偷干了什么不方便记入史书的事情,问不出来真的难受。
他承认自己好奇心有点重,但没有好奇心的话他也不会跑来当史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