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大部分秦人都高傲地不肯低头,但总有眼光长远的人意识到不对。只是怎么改变,不是随口说说的事情。
大家都是第一次完成大一统,没有先例可以依照,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这样难免走入岔路,或者停驻不前,抱着侥幸想着或许维持现状并不会导致事态变差。
毕竟秦国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也没出事啊!
冯去疾起身向长公子深深一礼:
“此前是某误解公子了!”
王上是开疆拓土、奠定基业的霸君,长公子是安定民心、塑造盛世的仁君。
正所谓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一张一弛,松弛有度,这样才能使王朝长治久安。
冯去疾现在已经彻底懂了。
公子不适合打天下,他或许也不懂开疆拓土,所以才会在灭韩的时候为韩非说话。因为公子所站的角度不同,考虑事情的侧重点和大家不一样。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开疆拓土有王上在就行了。等到公子接手王位,恐怕也不需要他去扩大版图,那他的仁政就可以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扶苏微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为了给原主擦屁股,他真是付出良多。
谁说秦皇扶苏没有军事远见?始皇的儿子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区区六国之地!
国库空虚的时候,大秦都能东出吞并天下。到他这里国库充盈了,让他老老实实守着一亩三分地,做梦呢。
始皇驾崩时,不少名将还很年轻。不把他们派出去继续扩充领土,岂不是浪费了?
现在的天下局势和汉初不可同日而语。
汉初时因为秦末乱世打得民生凋敝、军事实力大退,这才导致从汉高祖到汉景帝都得憋屈地靠和亲来安抚匈奴。
然而之前的战国一直到始皇驾崩,秦赵两国都是压着匈奴打的。要是在这个基础上扶苏都没办法北吞匈奴,他哪还有脸自称始皇最器重的儿子。
冯去疾并不知道扶苏心里打着收伏匈奴的主意。
他只忧虑一件事:
“长公子的心是好的,但到底和大秦国策相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扶苏这条路是承接如今国策的,没远见者只会单纯地觉得长公子与王上理念不合,不适合作为大秦的继承人。
扶苏知道冯去疾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么,他悠然地倒了一杯蜜水推过去。
“只要父亲不觉得我此举不妥,那旁人的看法又有何干?”
决定继承人的是秦王政,又不是那些只会叨叨的大臣。
秦王能看不出来儿子到底合不合适当下一任王吗?这群人不会真觉得自己比王上更有眼光吧?
冯去疾却觉得公子过于自信了。
毕竟有的时候流言能够毁掉一个人,万一日后父子俩关系疏远了,那再加上流言和朝臣的反对,情况就不好说了。
扶€€流言都是他玩剩下的€€苏,但笑不语。
看着公子只笑笑不说话,冯去疾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整了整神色,郑重地表示自己以后定然全力协助公子,防止小人生乱。
谁不想在见证过万古伟业之后,再见证一场盛世崛起呢?
反正冯去疾很贪心,他两个都想参与进去。
扶苏目送着冯去疾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地走了,眨了眨眼,心想这人收服起来也太没难度了。
不怪他后来被李斯反压一头,李斯那家伙可比冯去疾滑头多了。
扶苏慢悠悠喝完了面前这盏蜜水。
后世待客爱用清茶,然而在先秦时期茶是加调料拿来吃的。即便改为单纯地沏茶,也会因为此时的茶树未曾经过代代改良,口感同样很糟糕。
扶苏不爱喝那个,也不爱吃茶。
自从大秦一统后,都城咸阳能够吃到全天下各地的好东西。当了二十年秦皇,扶苏的胃口早就被养刁了,一点都受不了茶汤的怪味。
还是蜜水好喝。
就是容易被弟弟们背地里笑话像个小孩一样爱吃甜的。
扶苏翻开了一卷竹简,上面是先生们给他打的小报告。竹简记录了苦于学业的公子们,在课余时间,是如何全方位挑剔长兄的。
笑话他爱喝蜜水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扶苏冷漠地垂下眸子,提笔给先生回信。让对方再多加点课后作业,免得公子们下了课还有功夫编排兄长。
将竹片递给侍者,命他送到先生那里去。扶苏起身离开了偏殿,去寻正殿中还在处理奏折的父亲。
弟弟们出身太高,实在是不知人间疾苦。
这个时期别说黎庶,就是普通贵族也不一定能时时喝上蜜水。皆因会养蜂术的人不多,蜂蜜产量非常少,许多贵族都要碰运气才能买到野蜂蜜。
蜜水何等金贵,这群小子竟然嫌弃那是小孩子才爱喝的东西。
还是没吃过苦,没受过毒打。
这样下去不行,会长成败家子纨绔的。不如向父亲建议,给公子们增加一点户外课吧。
农乃国本,公子们五谷不分怎么能行?先去种两天田,再去吃两天糠。
什么时候记清楚了各种粮食、食品的物价,什么时候恢复优渥的物质条件。
扶苏的提议遭到了秦王政的反对。
秦王眉头微皱:
“种田可以,吃糠便不必了。寡人的儿子何须如此委屈自己?”
秦王政是个十分骄傲的父亲,哪怕明知道儿子吃了苦能更快地成长起来,他也不愿意这么做。
提议被父亲反驳,这对扶苏来说并不陌生。
要不然扶苏顺毛哄的能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还不是靠反复惹父亲不悦,再反复哄回来刷熟练度嘛。
扶苏太懂怎么说服他爹了:
“并非我故意苛待弟弟们,实在他们当着先生的面竟然抱怨蜜水不好喝。如此下去,岂非要长成赵王迁那样的纨绔?”
公子们:???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大兄你污蔑!
赵王迁乃是赵国最后一任国君,贪图享乐,不懂政事,被丞相郭开玩弄于股掌之间。此人如今已经继位五年,向各国充分展现了他有多烂泥扶不上墙。
扶苏的一番添油加醋,立刻让秦王政警惕起来。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们当真抱怨过这样的话?”
连蜜水作价几何都不清楚,日后不知道要被负责采办的仆从如何蒙蔽。况且奢靡之风不能助长,否则多厚的家底都能败光。
秦王政本就对赵国有心结,发觉儿子有向赵国昏君靠拢的架势,便也没工夫再去顾忌什么大秦公子吃糠咽菜会堕了身份。
去乡野间多了解一些民生也好,免得日子过的太舒坦了,整日里闲着生事。
秦王政便吩咐扶苏:
“此事……”
说到一半,有侍官急匆匆来报信,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王上!韩国国都破了!韩王安已被腾将军俘虏!”
秦王政顿时站了起来:
“当真?!”
原以为战事还要焦灼十数日,没想到这就攻破了国都新郑。
秦王政哪里还有空去管儿子们的那点小事,直接命人去召集文武大臣过来议事。
又随口对扶苏道:
“以后公子公主的事情交由你全权做主,不必再来问我了。”
他对扶苏很放心,从之前给公子们加课业开始,扶苏就没在弟弟妹妹们的事情上行差踏错过一步。
国家大事最重要,这些细枝末节,秦王政干脆懒得管了。
扶苏瞥了一眼放在博古架上的月历,心道运气不错。正好赶在战报传来前把弟妹们的事情说了,以后就可以放开手来收拾那群小兔崽子。
还敢嘲笑他爱喝蜜水,呵。
临时会议散去之后,扶苏出去安排公子们接下来的去处。
他顺便嘱咐侍者:
“去少府知会一声,这几位公子不爱甜食,往后蜜水、甜点等物不必再给他们上了。”
不是自诩已经是大人了,不爱甜食吗?那以后就都别吃了。
可惜黄连不能当菜吃,否则如此成熟的大人们,肯定很能吃苦。
只有吃苦才能证明他们一点都不幼稚。
侍者领命下去传话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
“公子,还有一事。”
扶苏微微颔首,示意他说。
“下午众臣齐聚时,大儒淳于越递了信进来,问上回的事情可有转机。”
上回的事情?
扶苏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给淳于越许诺过一个空头支票。
这就尴尬了。
这几个月来事情太多,他早就把淳于越给忘了。
拖了这么久没给回复,怪不得对方坐不住了。特意趁着韩国被灭的好消息传来,秦王政心情不错,请扶苏再帮忙说说情。
扶苏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知道了,明日一定给他答复。”
次日,淳于越接到了任命,让他去关中一处苦寒的县城当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