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不明白师傅问这个做什么,却老老实实回答:昨日。
师傅点头说:没错,这里的乞丐身上无一人淋湿,但地面却有泥泞的脚印直入稻草中去,你猜这是为什么?
小李当即反应过来,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稻草中,大喊:你快出来!发现你了!速速束手就擒,大人们会从轻发落!
谁知道他话一出,却被师傅制止,师傅无奈道:傻李蛋,他能躲在此处,说明绝非一人行凶,此地乃贼窝,全是同伙!你快走,我护你出去。
这时小李才回头,发现在场所有的乞丐全部举起了木棍铁棒,将他们团团围住,师傅站在他的身后,与他背靠着背,猛地侧头对他潇洒笑道:小狗儿,去找兄弟们赶快来,师傅能撑一炷香,你跑快些,再快些,这事儿完了,师傅请你吃云吞面。
说罢,乞丐们如鬼魅般扑上来,刘师傅大喝一声‘跑’!
小李立马听话从人群缝隙挤出去,连滚带爬去找兄弟们支援,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却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不敢回头了,直直冲向繁花似锦的雨夜城中。
……
往日之事眨眼过,从前的小李如今是扬州府府台内赫赫有名的李捕头,李捕头今日一大早请兄弟们一块儿吃了云吞面,跟着队伍游行了一上午,兄弟们都累得不行,李捕头倒是老当益壮,依旧不觉着困,也不觉得累,此刻他扛出一个重达八十斤的木棍,让徒弟马二帮忙拿一下,他自己则卷起小臂上的袖子,露出青筋突出的结实小臂,然后对着新上任的少年府台道:“大人,属下开始的?”
顾€€这会儿跟慕容丰一块儿已然坐在堂中。
他坐在府台大人专门断案的‘光明正大’牌匾之下,前面是一张朱红的判官案,案上摆着一只棕色竹筒,筒中是十几只令牌,与电视剧中一般无二,只是更为精致,上面还有细小的木雕花纹。
顾€€所坐的椅子更是舒服极了,宽大无比,能放下两个他的屁股,可见余大人平日里多爽。
椅子还有垫子,不知道缝的是什么绒的,总之比沙发要舒适得多,顾€€喜欢这种软硬适中的感觉,再看视野,哇,居高临下,下面人开小差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左边倒数第三个,捏着仪仗站着闭眼睛的侍卫,这货绝对睡着了!
听到李捕头的询问,顾€€立马回神,淡淡点了点头说:“可以了,开始吧。”他说完,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连忙谦虚地继续问身边的慕容丰,“慕容大人,你觉得呢?”
慕容丰坐在顾€€的右下首的桌子旁边,一般情况他是不需要出来坐镇的,只是之前府台都没有一把手,全府上下都听慕容丰的,他暂领府台一职,处理一些需要上堂的公事案子时,既不能坐真正的府台位置,便找了个小桌子搭在下面,合情合理。
顾€€对此很了解,刚才李捕头去拿杖子的时候,顾€€就听慕容丰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大堂上面还有一张小桌子。
其实慕容丰不解释也没关系,顾€€一猜就猜得到,可偏偏慕容丰好像觉得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怕他多想,因此事事都同他说得清楚明白。
对此顾€€觉得,慕容俊杰这人,大约对规矩很是在乎,所以但凡有一点逾越的地方,都会格外强调对错,解释原因,这也能说明为什么慕容丰第一次与他进行冲突,是要求他立刻对女子行刑了。
€€€€一个极重规章制度的逼格很高的二把手。
顾€€思忖着,慕容丰或许不是看不起自己是举荐来的,而是不喜欢他总是剑走偏锋的风格。
这属于三观问题,那么以后跟慕容丰共事,恐怕还有得磨合啊。
“大人既说了可以了,那么下官并无疑问,开始吧。”慕容丰坐在堂下,身后是年轻的府台大人,这个府台大人,几乎能够做他的孙子了,让谁坐在他这个位置,大约都如坐针毡地浑身不舒服。
可慕容丰即便不舒服,又硬是习惯了下来,甚至再少年不断的询问谦逊的皮囊之下感受到几分为人师表的尊重。
哪怕这种事事问他,什么都以他为中心,听他的话,接纳他的意见,这些所有的所有都只是顾时惜这少年假装出来的,慕容丰也觉着无比舒坦,他想,这大约便是少年府台的高明之处,能屈能伸,如此之人,不被举荐,谁被举荐呢?
慕容丰今年四十有二,家学渊源,虽慕容一族不如几百年的孟家,扬州土皇帝一般的侯府一样昌盛,但慕容自其父起,便师从名师,励志振兴慕容家,他祖上甚至比顾时惜的家庭还要贫寒万倍。
说出来恐怕无人相信,当年他祖父是个沿街乞讨的小儿,因其一日实在饿得受不了,偷吃了送往大户人家的乳猪,被主人家当众抓住,原本要打死送官,但大户家中小姐心善,饶了他祖父一命,曾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回家乡做点儿小买卖,不要再要饭了。
祖父当年十岁,捧着五十两银子,看着站在梨花树下的小姐,像是看见了属于他的菩萨。
祖父没要那钱,说自己无父无母无亲,只求府上收留他做一看护便可。
从此祖父在大户人家做仆人,一做五年,跟着小姐出嫁去了门当户对的男方家后,陪小姐生的公子念书,又是五年,其后小姐与男方不合,遭受家暴,祖父奋起反打回去,拉着小姐回了娘家,结果小城流言四起,皆说是因为祖父与小姐私通,这才遭受家暴。
那时大魏风气尚未开放至此,小县更是要求女子甚严,为了避嫌,祖父被赶了出去,离开前小姐再送了他一百两,让他去别的地方,好好娶妻生子,这边的事情不要管了,也不要挂怀,世人的流言不过过耳云烟,行得端坐得正,便谁说都无畏。
祖父那年二十,一贫如洗地揣着小姐给的一百两上路,离开前对小姐说他会回来,小姐只是笑。
又几年后,祖父中了举人,回了小县,大户家中却早已人去楼空,问人去了何处,街坊说什么的都有,但最多的都说,这大户的小姐被休了,其父送她回了老家做姑子去了。
祖父买了那栋宅院,四十五岁才经媒人介绍成亲,如今祖父八十高寿,还常常念叨当年穷困潦倒的际遇,慕容丰儿时养在祖父膝下,年年听,年年新,听的最多的一句便是:要守规矩,要感恩,念书是唯一的出路。
如今慕容丰身居高位,比之鳏夫祖父之成就高不止一星半点,比懦弱父亲之成就更高许许多多,他亦是晚婚,至今无子。
慕容丰奉行祖父教导他的格言,将方方正正地恪守大魏律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是很多时候,他看见独坐梨花树下的祖父,忽地冒出过几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却又只是冒出来,又缩回去。
慕容丰有时感觉自己像是活在祖父的愧疚中,替祖父偿还那无人知晓的僭越。
慕容丰眨了眨眼,回神回来,他眸色冷淡望着下面越级上告的女子,心想如今与七十年前相比,当真是处处无规矩了,一百板子,其实就应该是一百,打死也属是正常,怎么他刚才偏偏要跟顾时惜说五十板子也无妨呢?
慕容丰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高堂之上堪称美艳绝色的顾大人,其人少年心性,观其面向便不是个守规矩之人,但少年眸子清澈如水,只看了一会儿,那女子被打出血来的瞬间,少年就惶惶垂眸下去不忍看了……
如此仁善当官,能有什么出息?
根本不堪做扬州府台。
慕容丰冷漠想着,后背却缓缓靠在椅背上,肩膀都松懈着,在后面少年府台喊停,让女子歇一歇的时候,慕容丰一句话都没说,依旧是靠在椅背上,不知为何,感到轻松。!
第79章 折子
府台办公区与住宅区紧密相连,最常用的通道是两个,一个是大门旁边的偏门直接连着后院的入户前廊与屏风,一个是正堂判案之所的两侧皆连着顾€€所住的主院,方便顾€€临时接待高官升堂之用。
孟玉是在书房找到顾时惜的,少年正趴在桌子上小憩,夕阳斜入,从后背落在少年单薄的身上,将发丝染成昂贵的金色绸缎,把少年的皮肤都照耀得仿若透明,一碰即碎,像是孟玉的一场梦。
“时惜?”孟二公子站在顾€€正面的窗口,隔着窗户叫醒坐在窗台下的少年。
少年睫毛率先颤动着,很快猛地做起来,愣了一会儿,呆呆的,又几息的功夫,才恢复如常,抬头看见是孟二,立刻跟看见亲人似的诉起委屈来:“你可回来了,方才真的要命了,打手你让他回去吧,都打完了。”
“嗯,我知道,给了人一两银子,让其自行回去了。”孟玉垂眸,想要伸手摸摸神情格外可怜的少年,想问问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可这话说出来真是可笑,也未免不会让少年多想。
少年如今已然是一方父母,如何能再用‘欺负’一词?
那样岂不是掉了府台大人的面子?
孟二公子心中总是思虑许多,顾€€则没注意孟玉的眸中有什么,只放松地像是跟朋友聊天似的说起方才发生了所有事情,最后又指了指手边山一样高的文书,还有另一桌子一座山的文书,拽着孟二的袖子便说:“余大人可真是牛逼啊,陈年的案子多得数不胜数,至今没结案的在那一桌子,调解纠纷打官司的在这一桌子,还有一桌子的各种官员下属提出的意见也有一桌子,我是看不过来了,孟公子,孟师爷,你教教我吧。”
“我也问过了,说是现在我还没有自己的检校,之前余大人可有两个检校负责安排他每日须做些什么呢。”检校就是秘书,差不多是全能的,有些大人会让师爷担任这个职责,顾€€也决定这个做,可想要担任检校必须是科举过的举人,顾€€只能等小江秀才考完再说,决定先将这个位置空着。
这也意味着他每天事务繁忙到爆炸,方才看完行刑后,慕容俊杰就跟他大致说了一下他每天雷打不动需要做的事情,和除此之外需要腾出时间来处理的事情:
前者是每日早六点坐堂,处理民事纠纷;要回复朝廷发来的信件,就跟写报告似的,每日报告自己当地都有什么新鲜事,问候皇帝是否安康这样;还要腾时间走访民间,观察百姓务农情况,当然这些可以让手下代劳;要接待偶尔来访的本地乡绅,接待来访的县令,接待过路或者来做生意的豪奢之族;去总督府开会;继续完善上任领导留下来的烂摊子;想办法做出自己的政绩。
光是说出来,顾€€都说了一分钟,可想而知这些事情,有些每天都要做,他得学会影分身之术,不够用,完全不够用,其他人是怎么看着那么快乐的?他看余大人当官就当得很舒坦嘛。
顾€€怀疑是自己人才还不够,所以什么都操心,要亲历亲为。
当然,也有自己现在业务还不熟练,所有光是听着就觉得头疼。
少年苦恼不已,拽着孟二的袖子晃啊晃,孟玉被晃地笑着道:“没这么多事儿,那慕容丰专门说给你听,要你烦的,大部分事情,你直接丢给他就行了,他说出来,其实也是看你会不会再交给他去做,比如接待各路拜访人员,很多时候你直接让他去就行。”
“我父亲的检校有五人,你如今一个都没有的确少了,但目前我可以暂代,等小江秀才考过举人,他若回来,你让他做便是。”
孟玉事无巨细的讲解:“还有,每日早上的开堂也并非是当真每天都要,每月休沐两日,其余时候可以自行决定一天处理多少案子,你是府台,你说要处理什么,提前与我说,我去让下面的人通知那些苦主与原告什么时间来,有无状师,还有案子具体什么内容,你都不必看,等到了堂上再看也一样,我父亲虽然极少上堂,总督府也只处理越级上告的案子,但基本流程一样,不需要提前看,等苦主到了,他们还会再说一遍缘由经过。”
顾€€一听孟玉这么解释,顿时舒了口气,心想原来如此,难怪慕容丰故意把他需要做的工作说这么多,就是想听自己安排一部分事务给他,也就是说二把手其实做什么还是听他的,这人绝不敢逾越,哪怕有这个实力。
顾€€感觉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一个点,一直以来被架空的担心也似乎瞬间消弭。
“原来如此,多亏了你阿玉,不然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没有小江当秘书的日子,阿玉可不能走。
顾€€目光盈盈望着孟玉,孟二公子看得出来少年在想什么似的,笑道:“嗯,我来陪你看看文书吧,这一堆不用看,只看之前许大人是如何给朝廷写日报的便可。”
“好。”顾€€立马点点头,去后面搬了个椅子过来跟自己并排放着,然后等孟玉从门口绕进来,两人当真一块儿看起日报来。
似乎每个府台以上包括府台的官员都要每天或者每隔几天向皇帝问好,说说自己最近准备做什么,问问皇帝可不可以,当然了,皇帝不一定仔细看,也不一定会回复,但官员们对此乐此不疲,毕竟很多时候,你在这个位置说不得要当一辈子的府台,皇帝一面都见不到。
这是唯一可以与皇帝沟通的地方。
顾€€以前当导游还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自己背下来还在游览故宫的时候将给客户们听,说的是海南有一个官员,每隔几天就向康熙发出友好问候:皇上您吃芒果吗?
挺有意思的,顾€€怀着好奇便也去看余大人每回给皇帝发出的日报都是什么。
由于每份日报都有存档,因此顾€€这会儿也不必费心去寻找,直接在书房后面的大箱子里就看见了满满当当的纸张,都是余大人先写下来,然后觉得不错,再誊抄在请安折子上面。
顾€€和孟玉两人把里面密密麻麻的纸张全部拿出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全是:皇上你好吗?
???
顾€€翻了一大堆,全是一样的废话。
且问题是他这样等级的官员,属于地方上五品官,写的请安折子都是不会直接进入皇帝手中的,是由督察员先看,再决定要不要呈上给皇帝。
想来余大人这些年折子估计没在皇帝跟前出现过吧。
可怜。
“你父亲每日写请安折子吗?”顾€€忽地问孟玉。
这会儿天色已暗,两人还在书房谈话,顾母那边却是派了小丫头前来让他们过去用晚膳了。
顾€€先应下,拉着孟玉去兰沁园的路上继续聊天:“总不会也是一直问安吧?”
孟二公子平日最受父亲宠爱,很多事情,连朝廷上的要事,都会将给他听,更别说写折子了,很多时候都问孟二想写什么。
孟玉这会儿也就有些谈资,一面说,一面发自肺腑的感谢自己生在如此家族,对时惜有些帮助:“倒不是,折子总共分为四类,请安、谢恩、庆贺、奏事。”
“一般情况下,奏事折子越少越好,只有像是某地叛乱、某人造反,这些大事,必须禀报,你地方若发生此事,但被别人先说了,上头虽然不会怪你,但会觉得此人不堪重用。”
“哦……”顾€€认真学习。
“所以基本上都说些请安和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前几天,我父亲说的便是金陵那边有个妇人拾金不昧,陛下回了一句‘知道了’。”
孟玉淡笑着说,说完看时惜也笑,心里便是一阵甜意。
晚饭时,一桌子美酒佳肴,顾父特地也来喝两杯,说喝完明日上山继续学习,顾€€晓得家里是想要小小的为他庆祝一番,于是也很投入地吃得很香,与家人闲聊,聊着聊着,母亲却是问起了今日被拦路告状的女子如何了。
顾€€:“挺好的,大夫说并无大碍,那李捕头有两下子。”后一句顾€€是对着孟玉说的。
孟二公子点点头道:“李捕头的确厉害,下面许多事儿都做过,只是一直没有升迁的渠道,好似本人也不愿意升。”
顾母却叹息了一下,说:“此事我哪怕没在当场,也听许多人给我说了一遍,这事着实复杂,€€哥儿你没事儿吧?”
此话一出,顾€€发现父亲也垂眸停了筷子,显然也是担心他。
他不免笑了笑,安慰说:“没事儿,就是一桩县里的小事儿,对我而来并没什么难处,只要公正公平找出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那么儿子这府台的位置,便不算白做。”
“此事如此复杂,又相距咱们甚远,若是判错了……”顾父不好多说,怕说出来不吉利。
“怎么会?我不行,阿玉还不行吗?就算是我也找不出其他真凶,那么说明真凶就是那位女子。”顾€€冷静道,“总之这个世上绝没有完美的犯罪。”
一旁吃笋的孟玉一惊,他诧异地看着顾时惜,发现少年似乎总说些让人灵魂震颤的话,的确,这个世上绝没有完美的犯罪,有,那说明你不够细心,找不到破绽,时惜这话说出来,他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时惜来自骨子里的对智慧的骄傲。
孟玉还在愣神地凝望少年。
屋外却传来小厮传报的声音,道:“大人!大人,枣县县令林梦山深夜求见!”!
第80章 案情(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