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由不得他不去细想了,替他打算的那位老人前些日子入了土,他如愿坐上了自己从小就又怕又渴望的位置,可以后呢?
以后……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顾时惜,顾时惜想做什么,他便跟着做,好叫自己不至于废掉。只不过这点,他自己并没发现。
再来,顾时惜他多柔软脆弱的人啊,身边也没个谁护着,就想要在官场大展身手,他不多护着点儿怎么能行?
好歹是他们谢家出去的,代表他谢二的颜面。
谢尘选择性忽略顾时惜如今还有孟家这个靠山,自觉还是顾时惜唯一的底气,真正的底气,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总而言之,他得护着顾时惜。
护着他的小亲戚,便是如今谢二爷最真心的目标。
最后的最后,作为孟玉的兄弟,谢二讲义气,也得好好照顾顾时惜,谢二如是想着,想了许久自己如今对顾时惜鞍前马后的理由,总算是安心多了,只是忽地意识到自己看顾时惜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便立马也学着顾时惜的样子闭上眼假寐。
假寐的顾€€悄悄撩开眼帘,瞄向对面的少年,发现这人跟屁股有针似的,根本坐不稳,一会儿扣这儿,一会儿扣那儿,忍不住嘴角都翘了翘,心道:估计有多动症吧。
抵达学政府前,顾€€在路边儿看见有卖红糖醪糟圆子的小娘子,立即叫停了马车,对谢二道:“晚宴估计又要喝不少酒,我们先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免得第二天难受。”
虽说古代的酒度数都不高,但架不住喝得多,更何况他过去找人家学政部谈生意,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肯定每人都要敬酒,一圈下来,他很吃亏,再怎么千杯不醉,还是得保养保养胃。
谢二从前也见祖父出门喝酒前喜欢啃两个白馍馍,说什么去了后哪有时间吃饭啊,光喝酒去了,搞得每次回来饿得慌,所以不如去前先吃一些东西。
谢尘还在出神,小顾大人就已经跳下马车,寻那位小娘子买了三碗红糖醪糟圆子,自己的多放红糖、马车车夫与谢二的就正常。
车夫十分恭敬地给谢二端来,谢二接过后,对这种甜食真的很没胃口,但抬眸看小亲戚吃得那叫一个香,鼻尖便仿佛也被碗里的香气捕获,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感觉从食道到喉咙里都布满甜意。
他端碗两口喝光,圆子随便嚼了嚼,便把碗亲自送回去,随后看顾时惜已然是府台大人了,却还和小老百姓似的,能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和气极了的,还能跟农户聊天,说天气最近很好,说河边的柳树今年格外的茂盛,又说起时政,说北面的匈奴,说扬州还好有武恭候府在,武恭候府向来保扬州平安,附近贼匪无一人敢冒犯,就老侯爷训练的那匹兵,肯定连匈奴都能杀个片甲不留!
小顾大人乐呵呵地震惊着,说:“这么厉害!”
扬州百姓有些还不认识顾大人,以为是外地来旅游的,一听这话,个个儿都夸起武恭候来,还有人说起如今新任的武恭候,是当年逗猫遛狗的二世祖谢尘,说谢尘开窍晚,去年才突然开窍,如今已然成为能顾独当一面,还领军剿贼的少年侯爷!
“哇!”小顾大人听着,扭头对蹲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小谢同学挑了挑眉。
那些百姓也瞧见了谢尘,立即给顾时惜指认改邪归正的好侯爷。
顾时惜心里别提多美了,他当初做的戏可太成功了吧!满足感直接遍布全身,以至于他吃完红糖醪糟圆子羹,回去与谢二回合,都觉得谢二是他最棒的作品,特别有出息,以后说不定也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小谢同学也不知道自己的小亲戚在那桌子上听了什么话,好像是很高兴,笑容满面的就冲着自己来了,像是一阵暖风,夹杂着无法描述的花香。
“笑什么?”上车的时候,谢二情不自禁的也笑着问。
顾时惜坐在车上,模样绝美无双,晚霞透过窗边,斜入一线金红的光,正好打在少年眼睛上,把那卷长的睫毛都烫成金色,瞳孔似琉璃通透干净:“我在笑你如今名声可比我好得多,都在说侯府在你手里肯定会更加装大,连北面的匈奴,咱们扬州都不必怕,有二叔你顶着呢。”
谢二被夸得浑身舒坦,却又面色发红,不大好意思,嘴上则得意洋洋:“还好还好,不过如今私营里,都听我的,匈奴倘若敢来,我绝对让他们有去无回!”
“可低调些吧,我听慕容先生说,朝廷正愁让谁去打匈奴呢,咱们在扬州好好的,可别卷入到那些前线去了。”不是顾时惜不想报效大魏,为人民做贡献,实在是……怕死,没办法,更何况谢二也还是个孩子,少年呢,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了多可惜啊……
€€€€他也少个真心靠山。
谢二回头看了一眼扬州,他祖父守护了一辈子的扬州,点了点头,说:“若是打到这边,我再上,到时候你在扬州吗?”
“肯定在啊,若真是要乱起来,你这边估计比长安安全。”
不过更多的话顾€€没说,若匈奴真的能打到扬州来,说明扬州也撑不了多久,困兽之斗罢了。
要想保护自己的家乡,当然是要去最前线厮杀,让他们寸步难行。
可这个人,他不想要谢二去,老侯爷当年还有第三条要求没说,估计,就是想要他护着谢二,顾时惜心想,不让谢二去危险的前线,应当算是保护了。
不多时,两人总算是到了学政处,老远就看见门口占了一堆高矮胖瘦都有的文化人。
“嚯!好家伙,慕容丰不是说他们一个塞一个的清高?怎么都在大门处就等着了?”谢二惊讶。
顾€€目光也投向窗外,只见果然乌压压一片都是人,尤其是郑教谕,一看见他的马车来了,立即冲到最前面,满面红光,眼睛好像灯泡一般亮晶晶的,腰板也挺得不是一般的直,立即对身后的众位同僚大声道:“来了来了!顾大人来了!”
“顾大人!”
“顾大人来了?!”
“快去同学政大人说一下顾大人来了!”
顾€€听见这些话,明白学政没在门口迎接的队伍里,不过这很正常啊,人家学政正三品,比扬州刺史孟大人的品级都要高,可不得牛逼一些?
若是那位孙学政也在这群激动的官员中迎接自己,顾€€才要吓死呢。
不过这些人为什么跟看见肉的苍蝇似的呢?太积极了未免。
小顾大人心中暗藏疑惑,表面却是笑眯眯地下了车,一个个地跟着郑教谕认识打招呼。
郑教谕则略略有些心虚,他不小心跟学政里所有同僚都说了顾大人跟禹王之间的秘密关系,还让他们保密,说只跟他们一人讲了。
好家伙,结果一个个的都快要把他给挤没影儿了!没想到哇没想到,全是假清高,说起巴结禹王,一个个都上赶着!
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受欢迎的小顾大人也不纠结了,享受这一刻,他努力走到这一步,享受一下奉承尊敬,应该哒。
顾€€笑眯眯地被簇拥着,跟谢二一块儿入了正堂,在正堂里,终于是瞧见了今日的大BOSS,孙学政。
只见学政大人身边还有两三个老者,俱是冷面淡漠的长相,孙学政则更是一脸的寡淡平静,一双凤眼尤其的看淡生死,正在和人对弈。
众人热热闹闹的簇拥他进来,就是鞋底子的声音也能震死个人了,偏偏对弈的孙学政权当没听见一般,一直捏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做沉思状。
郑教谕作为两边的关系人,出来在顾时惜面前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说:“不好意思啊,学政大人下棋思索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你等他这颗子落下,一定起来见礼。”
顾€€微笑:“无碍无碍,我家侯爷亦是爱棋之人,不若一块儿看看学政大人下棋吧,不碍事。”BOSS的下马威很到位嘛,一会儿有你哭的。
爱下棋是吧,喜欢借下棋的名义冷落他是吧?
没关系,以后让你看见棋就想起被谢二支配的恐惧!
顾时惜给谢二使了个颜色。
谢尘立即笑着上前,准备到他指点江山了,来前还在想怎么提起下棋这个话头呢,没想到人家是真棋痴,棋痴下棋被指指点点,岂不是自己都要怒斥一声‘你觉得自己很能吗?我来会会你!’
哇,若真这样发展,顾€€觉得那可真是佛祖保佑,事成之后他也得上山烧几柱香,要最大最贵的!!
第129章 输赢
学政大人本名孙鸿,字致远,人称白鹤居士,生性高洁淡雅,最爱吟诗作画下棋,最爱的季节是秋天,最爱的食物是陈记馒头,最爱的小调是水调歌头,最喜欢的诗人是江上解,家住学政府后街对门是卖成衣的,年俸禄约一百五十两,其中米一百二十斛,家中只有一个老爹,没有老娘,无兄弟姐妹,有心者诚见。
以上是学政孙大人在扬州最顶级的媒婆处留下的个人讯息。
今年刚刚四十岁的孙学政年前参加了一次媒婆组织的相亲活动,又黄了,人家二婚带俩娃的女子都瞧不上他,孙学政也搞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因此最近火气大得很。
刚巧居然碰到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纨绔子弟自称扬州第一棋手,呵呵,孙学政心想,若是不好好整治整治一下这个谢二的威风,天下人莫不是都要以为扬州只有一个侯府了?
孙学政打定主意要会会这个谢尘,当然,主要目的,也是想要让顾时惜这个小辈知道,他的虚张声势之计毫无用处,二十六计他看的比顾时惜可多多了,今日既然是来商议状元诗集录活动的事情,定然要谈到分成问题。
孙学政私以为能给顾时惜一点儿好处,已然是自己大方了,若是曾经的余大人,他一文钱都不会给。
说到底,赚的是万千学子的钱,学子都归他们学政管,顾时惜一个府台,手伸到他们这边来,没给他剁了都是看在去世老侯爷和孟家的脸面上了。
再来,这个事情组织起来,得靠他们学政部的出面宣传,顾时惜一个府台能怎么宣传?当然是到学堂去,学堂是他们的地盘,因此还不是用他们的地盘向他们的学子宣传这项活动?
从始至终孙学政都认为顾时惜算是空手套白狼,但出了个主意可不够,更何况这个请状元坐台让万千学子竞争诗集页面的活动据说是郑教谕想出来的,只是由顾时惜先提出来了罢了,归根究底,竟是与顾时惜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当然了,孙学政明白顾时惜和孟家二公子的关系是何等的亲密,两人时常砥足而眠什么的,在他们这些文化人里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孙学政觉得,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他就不信这样扬名立万顺便赚钱的事情,孟大人会不让孟二公子参加!
状元啊!二年才一个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今年的孟玉已然是拿了小二元了,只要状元也落入他手,便是百年一个的二元及第,那噱头才叫可怕!可以想见到时候报名来参加状元诗友录的学子得有多多!
孙学政其实组织过不少类似的活动,比如创建希望工程,给二泰县的县令捐款修建学堂,截至去年过年为止,已然修建了十二座学堂,收学生在大几百号,乃整个扬州最多之县。此项目学政抽五成作为学政处大人们的辛苦费。
再比如,每二年科考前,不参加监考和阅卷的学政处大人们都会写一些新的感悟考试感想之类的书,然后放在展馆里,学子们每日限定进去人数,门票一次五十两。
再再比如,每年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春日宴,会宴请每个县最优秀的学子前来和学政处的大人们赏花品茶,期间交谈时学子可以学到不少的知识,若有眼缘,说不得还能被大人们看重,挑做学生,这名额也是能卖钱的。
如此诸多,数不胜数的活动,造就了学政部丰如雪花般充盈的库房。
且学政部是不需要向上缴纳税款的,这些钱基本用于开活动,开讲座,出差考察学生,然后给学政部的大人们分发福利。
这也是为什么顾€€所见到的学政处的大人竟是个个儿都衣品很好,看料子就极为不凡、低调奢华的原因。
“不对不对,不该走这里。”
孙学政意欲冷冷顾大人和年轻的谢侯,殊不知谢侯他娘的还和从前一样,依旧是个混账二世祖,一上来就站在他和好友的棋盘旁边开始指指点点,“不对不对,这里比较好!你信我孙伯父。”
孙学政和老侯爷算是有些交情,但不深不浅,属于同在一个地方为官,所以认识,碰到面会打招呼的那种。
孙学政和老侯爷下棋的时候不多€€€€其实是输过一次后就再也没去了,尤记得那回仿佛也是年幼的谢尘在旁边唧唧歪歪指指点点,最后害得他大败。
孙学政有点儿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讨厌谢二爷了,原来是毫无君子之风的纨绔子弟,哎,可惜了,老侯爷如此有风度雅量的英雄式人物,怎么就后代一代比一代差了?
孙学政眸色冷淡地抬了抬,看向旁边站着的谢侯,微笑道:“谢侯这是棋瘾犯了?”
谢二双手都被纱布包着掉在胸前,本是很滑稽的模样,却因为笑容无比桀骜不驯,他什么模样都叫人记不住,只记得住那双锋利不服输的眸子。
“还好吧,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开了窍了,外面的人就到处说我比伯父您的棋艺都要高超了,我还挺不好意思的,让他们别说别说,非要说,没办法。今日好不容易碰到正主,不如今日就让晚辈和伯父来一局,正巧我好友顾时惜在,他能帮我下棋,我手前几日烫伤了……”生怕孙学政不信,谢二还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想要凑人家眼前去让人家检查。
孙学政还以为谢二要打他,这大高个儿,哪怕智力比不上老侯爷,站在这里也够唬人了,孙学政下意识躲了一下,又连忙挽尊一般咳了咳,说:“行了,不必看,既然谢侯爷想要和我来一局,那便来吧,只是现在时间不早了,诸位还没有用膳,不如用完饭后……”
“不必,我快得很,”谢二微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弧。
顾时惜在旁边几乎要笑出声来,谢二这草包每次关键时刻,还真是挺够用的,就这嚣张的架势,孙学政这么清高自傲的人,怎么可能不入局?
“哈,快得很?好,那便下快棋如何?举棋立马便落,也不耽误诸位用膳。”爱赌的孙学政气性上来了,也笑着说。
谢二毕恭毕敬地道:“那感情好,一直很想试试快棋呢,其他人都不敢和我下,只有伯父有这个实力,谢尘失礼了,请!”
顾时惜在旁边没说什么话,全城乖乖跟着谢二,但是依旧能发现孙学政和谢二说话的时候看了自己好几眼,大约是在观察他的表情,来判断谢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实力。
以目前孙学政的态度来讲,已然是对谢二轻蔑到了极点。
好极了,要的就是这效果。
学政处的众位官员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有些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是劝道:“哎,说来吃饭,怎么就下起棋来了?”
“孙大人,老大人晓得了,要生气的。”这是知道顾时惜等人恐怕有备而来的官员,在担心这盘棋是赌棋。
谁知道劝的人多了,竟是让孙学政恼羞成怒,忽地厉声笑道:“怎么了?你们也觉得我下不过谢侯?还没开始呢,我都没急,你们急什么?”
众人顿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很快棋局正式开始,顾€€有幸与扬州最富盛名的棋手、整个扬州最大的学子们最渴望见面的学政大人对坐着,两人开始抓棋子分先后手。
孙学政眸色冷淡,动作很是沉稳,由他来抓子,谢尘猜单双。
一把棋子被孙学政抓在手心,问:“其实抓子都大可不必,我身为前辈,让一让是应该的,不如就让谢侯先手吧。”
说这话的时候,孙学政是盯着顾时惜说的。
顾€€笑着,说:“那感情好,学政大人果然有名士之风啊!”先手比较有优势,哪怕是一点点,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还不谢谢孙大人,我们先呢。”
孙学政嘴角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他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毫不客气之人!
“谢孙伯父!”谢二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