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钧眸光微敛,他展开一瞧,看着上面的内容,他眉间蹙起。
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欲知冬衣霉粮事件始末,城东五里街北头一叙。”
楚凌钧霎时将纸条攥紧。
冬衣霉粮之事,是他数月以来一直在调查的事情,当初他刚回京之时,曾将此事上报给永嘉帝,永嘉帝命宋阅彻查,但是楚凌钧暗地里也让陈湛在查探此事。这数月以来,朝廷并没有给他一个说法,他自己虽然也有查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但是却始终连不成线索。
这件事情关乎燕梧铁骑,关乎几万死在北落原的大雪中的将士。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调查清楚。
可是他不禁又有所怀疑,这张纸条为何会出现在神机营和三千营的公文里?
自从他受伤以来,公文都是由他军中的亲信亲自送来,并没有假借他人之手。他的亲信也都是从燕梧军中选拔出来的将才,这张纸条,不会是他们放在里面的。
送入府中之后,公文有经过段愉辰的手。可是段愉辰平日里只喜玩乐,对冬衣霉粮事件更是一无所知,这更不会是他放的。
那究竟是何人?
楚凌钧的神色不由渐渐凝重起来。若他没有记错,城东五里街是凤京府最为偏僻的一处村庄。那里多是破败不堪、荒废已久的住所,没有人居住,也无人认领。朝廷曾有人进言,将那处好好改造一番,但是户部缺钱,工部缺人,无暇顾及,便搁置了。
如今,写纸条的人竟然要他去那里见面?是为了避人耳目?又或是有其他缘由?
此人既然知晓真相,又为何愿意告知于他?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只是为了引他前往?
纸条在楚凌钧的手里化为齑粉,散落在地上。无论如何,即便对方身份不明,事关燕梧铁骑和六万死伤的将士,不管此人目的究竟为何,他也一定要去看看。
楚凌钧抓住床围,缓缓起身。他已经在床上养了九日,伤处也基本上长好了。但是由于重伤初愈,难免使不上力气。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穿好衣裳,披了件玄色披风,拿起剑准备出门。守在门外的小厮见状,忙问:“侯爷怎么起来了?”
楚凌钧心道今夜之事要避人耳目,于是说:“有要事,要出去一趟,无须声张。”
小厮微惊:“可是您的伤……”
“无碍。”
小厮哑然片刻,说:“可须小的去牵马?”
楚凌钧心下略一思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只怕没法骑马。
“不必了。”
说罢,他拿着剑就走了。
夜色渐沉,昏暗的小巷中,楚凌钧的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城东五里街地处偏僻,离侯府可不近,若不骑马,走上一个时辰都到不了。
他心下一沉,略作斟酌,最后直接施展轻功跃上了屋檐。然而动作扯到伤处之时,让他皱起了双眉。
漆黑的夜里,楚凌钧一路轻功,悄无声息。虽伤处被牵扯,痛意被重新唤醒,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轻功的速度。直至一刻钟过后,他从树干上一跃而下,停在了一个破败不堪的门之前。
楚凌钧敲门不应,试图推开门之时,门上的锁却直接因为年久失修,直接掉了下来。
庭院里没有点灯,周围杂草丛生,荒芜一片,踩上去的时候,只能听到树枝和枯叶碎裂的声音。再加上月光也十分昏暗,楚凌钧神色微凝,手握剑柄,每走一步,都密切感知着周身一切。
仿佛知晓有客人前来,屋里的灯突然亮了。楚凌钧用剑鞘顶了一下房门,但闻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他踏了进去,只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背对着他,坐在矮桌前,饮着茶。
屋里光线昏暗,烛台燃着微弱的火光,摇曳之间,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陈设也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边还有一个柜子,虽未破损,但皆非常陈旧。屋里唯一可以称之为新的东西,就是老者对面的椅子上,放了两个厚实的软垫,仿佛是知道楚凌钧身上有伤一般。
“侯爷来了?”老者的声音像是砂砾滚过喉咙一般沙哑。“请坐。”
楚凌钧走到他面前,看到了他的容貌。
面前之人足有七八十岁,面上的褶皱如同一道又一道的沟壑,眼窝深陷,眼白污浊,握在茶碗上的手十分粗糙。
楚凌钧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般冷冷地盯着他,上下唇一碰,冷然道出一句:“你是何人。”
老者笑了笑,却引得他咳了几声,缓慢开口:“侯爷是客,却问主人是谁。”
“难道不是你把我引来的?”楚凌钧凉凉道。
老者无奈,将手中的茶碗放下。“侯爷是贵人,老朽就不给你倒这乡下人喝的茶了,直接说正事罢。”
楚凌钧面容一凛,“冬衣和霉粮之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者见他不愿坐,也不勉强。咳了几声,缓缓道来:“老朽不敢隐瞒侯爷。想必,侯爷先前已经查出些许线索。去年,负责采购冬衣和军粮的人,是户部掌事杨明。这一点,想必侯爷先前已经查出来了。”
楚凌钧面色稍变,他微微倾身,抓住了老者的衣襟,手上的力道缓缓收紧。“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所言,分毫不差。这些事情都是陈湛很早之前就查到的,杨明此人是户部掌事,来自松江府。他已经年逾六十,且体弱多病。去年九月份他采购的军需,但是到了十月,他就因病致仕了。而且陈湛还查出,他致仕之后,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松江府更是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
老者被抓着衣襟,因呼吸不畅而脸色涨红。“老朽年事已高,经不得侯爷下重手。”
没有得到答案,楚凌钧很久过后才将其甩开,老者用力咳了一阵,才舒缓过来。
“现在我要告诉侯爷的是,杨明此人,名字和身份都是真的,户籍是被吏部刻意销毁。”老者说道。“去年,他采买军粮和冬衣,只花了十万两银子。”
“什么?十万两?”楚凌钧闻言,眉心立刻蹙紧。二十万燕梧铁骑的军粮和过冬棉衣,再怎么节省,也至少需要四十万两银子。若是只有十万两,也无怪乎会收到那些霉粮和破损冬衣。
老者颔首,说:“采买结束,他就致仕了。可想而知,吏部之所以销毁他的户籍,也是为了隐瞒此事。”
楚凌钧脸色更差了起来。一个户部的掌事负责采买军需,吏部帮他销毁户籍。一个这么大的案子,牵连得竟然这么广。
“杨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掌事,无论是与本侯还是燕梧铁骑都无冤无仇。即便有,他也不敢如此公报私仇。”楚凌钧沉声道。“他的幕后主使,是谁?”
老者道:“能够指使户部和吏部做事,侯爷不妨猜猜,会是谁?”
楚凌钧神色愈发凝重。能够同时让户部和吏部为其所用,此人在朝中的官职就不止是二部的尚书。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内阁的几名阁臣。而内阁如今一共六名阁臣,都听命于内阁首辅。
楚凌钧握紧手中的剑,冷声道:“你是想说,宋阅?”
老者捂着胸口,重重得咳了一阵,不置可否。
楚凌钧恍若未见,继续追问:“这些都是猜疑,可有实证?”
老者咳了一阵,摇了摇头。“今日老朽想要告知侯爷的,仅此而已。下次见面,或许老朽还能想起些什么,再告知于侯爷。”
楚凌钧冷笑一声。“怎么,你把本侯叫来此处,就只为了说这些捕风捉影且没有实证的东西?”
“证据,只能侯爷亲自去寻找。老朽实在帮不了侯爷了。”
“你还有未尽之言。”楚凌钧冷冷地看着他。
老者沟壑密布的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年岁大了,想不起来了。侯爷再给老朽些许时间,待想起来,定如实相告。”
话音刚落,楚凌钧手中的长剑倏然间出鞘,横在面前之人的颈前,散发着幽幽寒光。剑刃几乎要贴合在他的皮肤上。
“说。”楚凌钧手执长剑,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第33章
从五里街离开之后,已经过了子时了。今日是初一,天上只有一弯弦月,没什么光亮,还被乌云掩着。好在楚凌钧对京城的道路颇为熟悉,夜里也能认得路。
他的伤处本就没有好利索,不知不觉间,如今又开始隐隐作痛。楚凌钧有些使不出轻功来了,只能慢慢地走着,长剑在他的手里成了拐杖。
他还在回想那名老者的话。去年,户部掌事杨明负责采购军需,原本需要花费四十万两银子的军粮和冬衣,他只用了十万两,买来了一批霉粮和破损冬衣。燕梧铁骑因为缺少物资,与北凉军一战,损失六万将士。
后来,伴随着杨明的致仕,他在吏部的户籍也一并销毁。他与燕梧军无冤无仇,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若是那老者说的都是实话,吏部和户部一同帮他隐瞒此事,那么事情就严重多了。
最重要的是,楚凌钧不知道老者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可即便是真的,他也拿不出证据来弹劾一个已经致仕的户部掌事。
他突然感觉十分疲倦。不止是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还因为这无从查起的冬衣霉粮案。
不知过了多久,楚凌钧走进小巷,远远望见侯府门口似有光亮,似乎还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十分失落的模样。
他走上前去,发现那人是段愉辰。
段愉辰看到地上突然多了个影子,他抬起头,看到是楚凌钧,方才面露喜色:“你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上前抬起楚凌钧的胳膊仔细检查一番,发现他身子并无异样,才不无担忧地说:“你去哪了?”
楚凌钧这才想起,今日出门忘了跟段愉辰说一声。
“有点事情,去处理了一下。”他话音一转,又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段愉辰的脸上这才露出些许埋怨之色。“你还知道已经这个时辰了?那你一声不吭地出门,连个近卫也不带。晚上的药也没喝,乱跑什么?”
楚凌钧被他一番数落,一时有些哑然。
段愉辰叹了口气,低了低头。“我是担心你的伤……”
“抱歉。”楚凌钧说。“今晚我有要事在身,忘了跟你说一声。”
段愉辰有些失落。“陈湛和季临去外面找你了,可是我被禁足在府里,只能在这里等着你。”
楚凌钧面露歉色,他看了看段愉辰垂落在两侧的手,想去牵他,最终却还是将手负到身后。“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段愉辰还是有些不高兴。“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可你不是受伤了吗?不好好养伤,偏要乱跑。”
楚凌钧低声道:“下次一定会记得跟你说一声。”
段愉辰仿佛还是不满意。“你晚上的药还没喝,你自己去热一热。”
“好。”楚凌钧答应得十分干脆。
进屋后,楚凌钧先是让人去把还在外面寻找他的陈湛和季临叫回来,然后也没再麻烦别人,自己去厨房里把药热了一下,端回屋里,在段愉辰的注视下喝完了。
下人走了进来,将空药碗收拾了。楚凌钧看着他,问了一句:“可消气了?”
段愉辰想了想,说:“本来就没生气,我知道你肯定有重要的事。”他话音微顿,又道,“再说了,你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又不是像本王一样在禁足,想出门还能拦着你不成。”
“……”听着他字里行间的阴阳怪气,楚凌钧就知道他还在生气。“今晚我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他声音一顿。“王爷一定要得理不饶人?”
段愉辰难得看到他放下一次身段给别人说软话,也不再得寸进尺,于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说:“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本王大人有大量,这次就算了。”
楚凌钧眉间舒缓开来。“好。”
段愉辰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今晚是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楚凌钧闻言,沉吟片刻。冬衣霉粮案在朝中算不得什么秘密,但是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无人知晓。
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段愉辰呢?楚凌钧心下有些犹豫。
段愉辰看着他迟疑的模样,又补了一句:“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在朝中又没什么官职,如今还被禁足在府中。你的事,想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楚凌钧抬眸看他,这些日子以来,段愉辰变了不少,至少不像从前那样,天天想着赌博听曲儿了。他受伤的这几天,段愉辰更是悉心照料。至少在他的心里,已经把段愉辰当成了自己人。
“好了,都这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段愉辰起身欲离开房间,楚凌钧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有一件事,你帮我拿拿主意吧。”楚凌钧说。
段愉辰垂目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弯眸一笑。“王妃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