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去太学是不会有用的。”谢深玄恨恨小声嘟囔,“去太学也可以递折子。”
贺长松所想的却与谢深玄不同。
“此事……”贺长松微微蹙眉,道,“深玄,我想皇上只是在逗你。”
谢深玄:“……什么?”
“他不可能真将你一辈子困在太学中。”贺长松说道,“你好好在太学内待上几年,等到此事的风头过去,应当便没事了。”
谢深玄皱起眉:“癸等学斋的学生……”
贺长松:“既是在逗你,那你若教不好他们,也并无大碍。”
谢深玄:“……”
是,若顺贺长松所言去想,这一切大概只是皇上的戏言,短短一年功夫,实在难以改变太多,这其中的困难,皇上当然心知肚明。
“有些事人力难为,你不必因此困扰。”贺长松劝慰他,又仔细出言提醒,道,“你如今虽已伤愈,可若要完全康复,还需不少时日……还是先顾一顾自己的身体比较紧要。”
谢深玄:“……”
谢深玄想,贺长松说得没错。
当初他伤在肩上,逼近胸腔,那刀锋若是再偏几寸,他如今只怕已没有命在了。
这段时日,有贺长松悉心照顾,他恢复得极快,如今伤处只余一道疤痕,可他的身体却显然较伤前更差了,每日困倦不已,稍有些天气变化,他保准要风寒发热。
这状况,贺长松说至少得再过半年才能有好转,或许需要两三年才能完全恢复,他的确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体,可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谢深玄将手指叩在桌面,重新在脑中回忆今日在太学与宫中所遇见的事情,而后猛地想起今日伍正年硬塞给他的那本学生名录,便匆匆唤来小宋,令他将学生名录带过来。
那学生名录上本只有学生的名姓与分数,谢深玄看几眼便能记住,那根本不是什么紧要之物,伍正年去非要将名册塞给他,此事想来实在有些奇怪,而皇上最初又与他说过€€€€
太学之事,伍正年会同他说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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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玄想,皇上令他去太学,绝对不止是想让他教导癸等学斋的学生这么简单。
依皇上所言,他若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能从伍正年处得到些线索,可若伍正年真正清楚一切缘由,那皇上今日也不用特意传他入宫,再嘱咐他,若有疑惑,应当去问诸野。
将这一切结合至一处,便是此事的结果。
€€€€伍正年只知此事大概,只有诸野才清楚整件事情的缘由。
可谢深玄一点也不想去问诸野。
正好小宋将学生名录送过来了,谢深玄伸手接过,垂下眼眸,看向手中这本学生名录。
今日在太学时,他翻过这本学生名录,记住了癸等学生的名字,可癸等学斋外他并未细看,现今若是问起,他也只大概记得其他学斋的学生成绩都很不错,特别是甲乙二等学斋,其中太学生的分数大多已在十五分上下,已达到了学生年终的合格标准,只要再通过年末终试,他们便可留在太学之中。
可现在他将这本学生名录翻开,几乎一瞬便觉得有些不对,手头的这本学生名录,显然并不是伍正年一开始给他看的那本仅仅只有太学生名姓与分数的册子。
今日他所见的那本名册崭新,显是刚刚誊写而成,眼前这本名录上,却每一页都写满了伍正年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了同太学生有关事宜,以及他能查到的这些学生的家中境况。
譬如裴麟的名字之后,只跟着“父长宁侯”三字,其余几等学斋学生名字后的字迹却更为详细,连与某位大人沾亲带故的线索都已尽数记录。
谢深玄移过烛火,凑近了盯着学生名录上的小字一点点钻研,翻过大半本后,他终于自这本太学生名录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伍正年今日同他说过,太学之中,甲等是小斋,一斋仅有十人,乙丙人数较多,各有三十人,这便是近七十名学生,而下几等均是大斋,加起来千余名太学生,其中竟大半都是官宦子弟,或与朝中某位大人沾亲带故,有些了不起的官场关系。
谢深玄自己当年在太学就读时,太学内寒门学子人数占多,至多只有一到二成官宦子弟,毕竟先帝重建太学,便是为了多一条广纳天下人才的法子,也正因如此,太学最初便定了规矩,太学生成绩极优者,可免除乡试;前三名更是可直入省试,亦或是破格入朝。
比起千万人过独木桥的科举,太学似乎是一条直通官场的捷径,每年都有无数人挤破了脑袋来参加太学补试,因而这太学补试极为严格,几乎没有舞弊可能,那这些多出来的官宦子弟,应当不太可能是靠着舞弊入学的,可若不是舞弊,为何不过数年,这太学生的来源便有了如此变化?
此事谢深玄越想越觉古怪,伍正年故意将这名录交给他,似是意有所指,可若仅是如此,他还难以堪破,谢深玄便想,待再见伍正年时,他定然要问问伍正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贺长松一见谢深玄这幅模样,便已心知肚明,谢深玄十之八九是是咬了皇上的钩,他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再劝上谢深玄一句,谢深玄翻看学生名录的动作却忽而一停,将目光落在甲等学斋某名学生的名姓上。
贺长松见他蹙眉,不由询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谢深玄将那学生名录翻到贺长松面前,将上面的一行字指给贺长松看。
“严渐轻。”谢深玄笑了笑,一字一句念道,“太师严端林次子,数次文试魁首,武试也常在前十之中。”
贺长松:“你……”
“正好。”谢深玄道,“我看我那学斋中,也有几个好苗子。”
贺长松:“……”
贺长松敏锐注意到了谢深玄的措辞。
几句之前,谢深玄说的还是“癸等学斋”,可严家之人一出现,癸等学斋便变成了“我的学斋”,那八名浑身问题的太学生,自然也变成“我的学生”了。
果真下一刻,谢深玄便微启双唇,一字一句道:“他们今日既已是我的学生,我定能让他们拿下几个第一。”
贺长松:“……”
谢深玄已垂下眼眸,唇边带着一丝并无多少情感的笑,道:“严端林一定会很难受。”
贺长松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总同严家过不去。”
谢深玄:“……”
“没什么。”谢深玄认真说,“你想多了。”
贺长松:“可……”
“只是一点小小的癖好罢了。”谢深玄冷静说道,“严端林不开心,我就觉得很开心。”
贺长松:“……”
长久沉默之后,贺长松小声开口,说:“我看你是忘不那个姓诸€€€€”
“表兄。”谢深玄对贺长松微微一笑,“近来太医院还好吧。”
贺长松:“呃……”
谢深玄不会无端关心太医院如何,这小子若是提起太医院,准没什么好事,这句话,分明就是谢深玄的威胁。
谢深玄:“你想……”
贺长松:“我不想!”
谢深玄看着贺长松头上猛地蹿出几行愤怒红字,诸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迟早有一天要揍这臭小子一顿」之类的语句一闪而过,他却也不觉得在意,既然过去之事不可追,他当然也不必为了过去那般难过,就算今后这一年,他要与诸野共事,可诸野是武科老师,他是文科先生,他们根本见不着几次面€€€€
小宋站在一旁,好似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匆匆道:“少爷!还有一件事!”
谢深玄:“什么?”
“今日您随诸指挥使离开后,伍大人追出来寻您,请您明日参加太学为您备下的接风宴,所有先生都会出席。”小宋见谢深玄似乎想要说话,急匆匆又补上一句,“伍大人说了,自掏腰包,与太学的经费没关系。”
谢深玄这才将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宴席定在何处?”
小宋诚恳摇头:“不知道。”
谢深玄:“……有人接送?”
小宋很迟疑:“有吧……”
谢深玄一怔:“何时?”
小宋:“嗯……”
谢深玄终于从小宋的犹豫中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怎么了?”
小宋措辞犹豫:“伍大人说……”
谢深玄略微有些不耐:“说什么了?”
小宋:“指挥使会接您过去的。”
谢深玄一僵:“……谁?”
小宋:“……诸大人。”
谢深玄:“……”
谁要和诸野同桌吃饭啊!
看一眼那张脸他就不会有食欲了啊!!!
第8章 太学接风宴
谢深玄想,他这不是去吃席。
他这是去上坟。
天色方入暮时,他便出了门,如今正僵硬站在谢家的马车一侧,看着刚刚下值回来的诸野缓缓骑马绕过他的马车,在他面前勒住马儿,颇为冷淡地垂眼看向他。
“我在前头领路。”诸野对他没有任何客套,“你们的马车随我来就好。”
谢深玄:“……”
看诸野的脸色,今日将这接风宴当做是上坟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他不想去,诸野也不想去,那他们为何还要去参加这狗屁接风宴?
可谢深玄不敢拒绝诸野,诸野要在前领路,他自然也只能令小宋驾车跟随。
这一路沉默,谁也不敢说话,谢深玄几次偷偷自车窗帘子的间隙往外看,也只见诸野策马行在马车之前,他今日依旧穿着玄影卫的官服,途中人人避之不及,生怕同玄影卫扯上什么关系,可谢深玄却在想,当年他们在江南时,诸野也总是策马在他的马车之前……
他曾问过诸野为何如此,诸野和他说,城中危险,他还能够保护他€€€€
谢深玄用力摇了摇头,想起昨夜贺长松说的话,不免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当初在谢府,是诸野自己非要逃去长宁军中的,那是诸野先一步厌恶他,事到如今,他可不会还要硬往诸野面前凑。
谢深玄又缩回了马车中去,从怀中摸出他特意带上的学生名册,想,诸野如何都好,眼下对他而言,这才是他今日最重要的事情。
待会儿等他见到伍正年后,他一定要问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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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至城外,又走了片刻,诸野方停了下来。
谢深玄好奇朝外张望,见他们似乎是到了城郊外的东湖。而今方是二月,今年又是个寒冬,京中至今还有些薄雪,冻得他直缩脑袋,这样的天气,湖边可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诸大人。”谢深玄小声问,“我们……是要去哪啊?”
诸野答:“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