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还未注意,他看眼前这名玄影卫官服,是这几名玄影卫中品轶最高,理所应当为此番之事负责,便挑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玄影卫一愣,不知所措看了看诸野,见诸野神色依旧,这才怔怔回答,道:“谢大人,我叫唐练。”
这名字谢深玄听过,他点了点头,问:“指挥同知?”
唐练乖巧点头。
谢深玄:“久闻大名,幸会,今天回去参你一本。”
唐练:“啊?”
唐练:“谢大人!我……我……今日出门真的太过突然,指挥使通知太急€€€€”
谢深玄:“好,再参玄影卫一本。”
唐练:“……”
诸野:“……”
第10章 上药
唐练恨不得狠狠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他自己挨谢深玄的骂也就算了,这些年来,朝中谁没经历过这种事?可他偏要多嘴为自己辩解,如今害得玄影卫也被带上了,玄影卫中的所有兄弟都得跟着他一块挨骂。
不仅如此,他知道皇上也怕挨谢深玄的骂,谢深玄若是真去参他们一本,皇上必定会妥协,那接下来全京城的武官,大概都得跟着他们一道整改抽查。
那自然也就是说€€€€
他一个人,将京中所有的武官兄弟,都带上了。
唐练脸色苍白,明白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如今他仕途惨淡,没有希望,只能期望谢深玄发发善心放过他,战战兢兢道:“谢大人,今日我本已下值€€€€”
谢深玄却因身后响动而转过了身,压根不曾听见他的辩解,正朝不远处画舫室内看去。
伍正年紧张扶着窗框,颤颤巍巍朝他们大喊,道:“我……我带了伤药……”
谢深玄略松了口气,心想此处总归还有一个人靠谱,而后他回身看向诸野,正对上诸野的目光。
那双眸子饶有兴趣停留在他身上,像是已看了许久,吓得谢深玄匆匆垂下眼眸,见着诸野受伤的那只手依旧在轻微发颤,指尖带着微微干涸凝固的血……而几乎在他低垂目光的同一瞬,诸野忽地便将受伤的手藏到了身后,避开谢深玄的目光。闫山廷
谢深玄心中颤得厉害,好似这么一眼,便自此时回到了当年€€€€他不喜不洁之物,害怕看到血污,每每诸野受伤,都要小心翼翼掩藏,以免让他见到吓人伤处,哪怕痛极了,也要尽力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并无大碍的神色。
哪怕今日不是当年,哪怕今日的诸野,已不是当年的诸野。
谢深玄深吸了一口气,想,他大概是真不要命了。
他毫不犹豫伸出手,握住了诸野的手腕,指尖触及半干而略显黏腻的鲜血,却也未有半点瑟缩之意,他害怕诸野再度自他身边逃离,又怕扯痛诸野肩上的伤口,指腹自诸野腕上滑过,迟疑片刻,还是再度攥紧了诸野的衣袖,几乎是硬拖着将诸野拽进那画舫船屋中。
所有玄影卫都目瞪口呆看着他们,那目光中的惊愕,只如是看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怪事,谢深玄也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他想想诸野对他的厌恶,只觉今日过去,诸野一定又要在那专给皇上看的小册子上记他一笔……可他实在不能对此事坐视不理,明日之事,明日再说,而今日,他必须先看着诸野将伤口包扎妥当才可。
画舫屋中的十余名太学先生,除了已醉倒在桌下的几人外,大多早已吓得懵了,无人上前相助,谢深玄也懒得去理会他们,只是尽力自不安的心绪中挤出一些疲惫笑意,好声好气问仍惊愕站在窗边的伍正年:“伍兄,伤药在何处?”
伍正年猛然回神,在随身挎包之中匆忙摸索,总算从中找出了一瓶止血的金疮药来,可除此之外,他已找不出其他东西了,没有能够包扎伤口的白纱,甚至连块干净些的帕子都不曾有。
谢深玄接过那药粉,同伍正年道了一声谢,又一眼扫过屋中诸位惊吓呆怔的太学先生,不免蹙眉,再问:“此处可还有空余的屋子?”
伍正年却已将目光落在了诸野按在伤处的那只手上,捂着伤口的那白帕早已成了血帕,诸野的指缝间隐见血迹,令伍正年目眩,有些想要作呕的头晕,谢深玄同他说话,他也难以回应,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言的诸野低咳了几声,道:“侧边便有小屋。”
谢深玄便又拉着诸野到了那侧屋之中,他好容易才将烦乱的心绪压下心头,正要拧开那伤药瓶口,诸野却忽而道:“唐练下值之后才知有此事。”
谢深玄一怔:“什么?”
“若要责怪,应当是我的过错。”诸野语调平静寡淡,倒也没什么自省的意思,只像是在陈述事实,“是我自己未曾带上伤药。”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明白他是想为玄影卫解释,可此事并非是此时的关键,他深吸了口气,将手按在诸野的伤处,正叠在诸野按着伤口的手上,低声道:“此事同你没有关系。”
诸野不由蹙眉,将后头的话咽下,谢深玄便已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已被血染红的手自伤口上移了下来。
谢深玄道:“那是对当值武官的要求。”
诸野:“……”
谢深玄小声:“你今日又不当值。”
担忧指挥使伤势准备过来看看的唐练,沉默着僵在了门边。
指挥使今日不当值,此事与指挥使大人无关。
可他今日也不当值啊,他是临时被拖过来的啊!
这谢深玄怎么回事?
他不是朝中什么人都骂吗?
这人怎么还这样双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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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诸野私下单独相处时,谢深玄总有些说不出口的紧张。
他只能尽量将所有注意都放在诸野的伤口上,诸野官服破损,伤处早被鲜血染成一片血污,渗出的鲜血倒是已略止住了一些,干涸在官服之上,若仅是如此,他难知诸野伤处情形,可他又不好意思直言让诸野将衣服脱下来,他润了润喉舌,说不出紧张,方唤了句“诸大人”,诸野已自行伸了手去解自己的衣襟。
谢深玄僵着脖颈不敢抬首,,原已冷静的心跳越显急促,他只得游移目光,尽力不去注视诸野的举动。
可屋内就这么大,若他直接背过身去,反是显得有些刻意,他越不想看,眼角余光便越发难以自控地瞥见诸野动作,他见诸野解开衣带,神色自如褪去伤处一侧衣物,大概是因为伤处血液干涸,那布料粘在了伤口之上,令他禁不住蹙眉,连带着褪去衣物的动作都有些困难,谢深玄却不好意思帮他,只能木讷踌躇着待在一旁等待。
他等了一会儿,直至瞥见诸野似乎是想将上衣全都褪下,谢深玄才匆忙回过目光,紧张看向诸野。
“诸……诸大人!只是上药。”谢深玄慌忙开口,“不必全脱。”
诸野:“……”
“天气太冷。”谢深玄紧张咽下一口唾沫,“您……您小心风寒。”
片刻沉默之后,诸野点了点头。
他仍旧没有任何多余言语,像是眼下发生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每日都要经历,自然也不觉得意外,谢深玄却很紧张,他拿起伍正年给他的药粉,略微倾身往诸野身前凑近了一些,脑中所想的却是€€€€
上一回他见诸野在他面前褪下衣物,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那应当还是他二人少年时的事情,他在家中读书,诸野也还未离开谢家进入长宁军,好像是裴封河要寻诸野比试,教他自某个西域小国学来的摔跤之法,头一步便是要先脱了上衣……对了,那时候晋卫延还不是太子,他也在谢家看热闹,裴封河吃瘪摔倒的时候,他还在鼓掌大笑。
那时候的诸野,也不曾有现在的身量。那时他与谢深玄差不多身高,少年人身躯还显削瘦,也并无现今这般挺拔,他每每赢了同裴封河的比赛,都要将目光越过身前数人,落在谢深玄身上€€€€
谢深玄好容易才将自己思绪拽回来,他竭力维持着最后一分冷静,不敢直视诸野的双眼,只得垂下眼睫,先去看诸野肩上的伤。
诸野肩上被那刀锋划出了一道两寸余长的伤口,伤处皮肉外翻,伤处污血淤结,虽已略结了一层干涸的血液,却仍旧在往外流着血,谢深玄瞥上几眼,不免觉得有些眼晕,诸野倒很是冷静,见谢深玄似乎有些难受,他便道:“我来吧。”
谢深玄:“……这是小伤?”
诸野一怔:“什么?”
谢深玄挑眉:“方才你说这是‘小伤’。”
诸野:“……”
诸野直截了当移开目光,显然不打算同谢深玄解释。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拧开盛放药粉的药瓶,一面忍不住顺着新伤之处往下看,诸野只略微解开了一些衣襟,大约是因为谢深玄特意说过,其余地方他倒是挡得很严实,可就算如此,谢深玄也能看见,诸野身上还绕了一圈白纱,似是为了缠住接近腰腹处的伤口,也就是方才谢深玄推搡时不小心按着的地方。
谢深玄尽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诸野答:“公务。”
谢深玄:“……”
除此之外,诸野似乎连半个字也不打算同他多说。
谢深玄垂下眼睫,他知道自己没有逼问诸野的立场,玄影卫的公务又大多需要保密,可心中却还是免不了有些发堵,他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拔开那药瓶的木塞,再往前凑了一些,几乎靠在诸野身前,才深吸了口气,道:“先上药吧。”
谢深玄不是大夫,也已多年不曾帮人处理伤口,倒那药粉时,他的手止不住打颤,心中不由便想起他在报国寺时所受的伤€€€€每一回贺长松来为他换药,将药粉撒在他伤口上时,那几乎便是彻骨疼痛,像是那细碎的药粉想要钻入他的伤口中去一般,令人根本无法忍耐。
如今到了他为诸野上药时,他心中担忧更甚,他不希望诸野难受,小心翼翼一点点斟下细粉,一面勉强分心抬眼,去看诸野面上的神色,却见诸野只是微微蹙眉,额间似乎有些细汗,除此之外,连一声轻哼都没有。
谢深玄心中清楚,诸野本就是这般寡言少语的性子,哪怕浑身是伤,将骨头都折断了,为他换药时,他也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他年少时便是如此,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去长宁军中呆了数年……这样的伤口,对他而言,或许的确只是“小伤”。
想到长宁军,谢深玄不由微微垂下眼眸。
仅在这解开些许的领口之下,他便已经看见了数处旧伤,有几处伤痕看着深可见骨,伤时想必是极为吓人的,他不敢去想这些伤究竟因何而来,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揪,他只能强令自己将注意重新转回诸野的新伤上来,不去想诸野离开谢家之后,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这伤口太长,若只是薄薄一层药粉,想要止血还有些困难,谢深玄将那药瓶放在一旁,看向方才诸野用于按压止血的手帕€€€€那是一名玄影卫递给他的,早就被血迹浸透了,这东西不能再用,谢深玄便深吸了口气,伸手入怀中摸索他今日带在身上的白帕。
他手上都是血,还微微打颤,几次勾着了怀中的白帕,却总是掏不出来,诸野瞥了他一眼,知晓今日他们见了太多血光,谢深玄以往未曾见过这种事,显是受了不小惊吓,他或许需要一些事分分心,略微转移一下注意力。
“谢大人。”诸野忽而轻声唤他,丢出一句莫名的话语,道,“我不善言辞。”
谢深玄:“……什么?”
“过几日我还要去朝中。”诸野道,“总该给严太师一些解释。”
谢深玄:“你与严端林……”
诸野:“略有联系。”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自怀中将那白帕扯出来了,他手上的血早将自己的衣襟与那白帕染得斑驳,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匆匆将那白帕按在诸野肩上,试图展开将此物系紧,却仍旧很是困难,丝织的白帕一瞬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如此简陋的止血手段并无效用,他们应当尽早去寻位医官来为诸野包扎。
事到如今,他脑中早是一片混沌,根本无力分心去思考诸野此刻的言语,诸野和严端林略有联系?那就有联系吧,只要诸野平安无事,和谁有联系他都不想管。
谢深玄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令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那荒唐的念头还在不住发酵,他只能尽力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好维持冷静来回答诸野的问题。
“那些人,是水匪。”谢深玄试图编出些合理的谎言,“他们系着黑帆,忽而靠近,无论是何人都要警觉。”
诸野:“水匪?”
谢深玄:“是他们先动的手,是他们的错。”
诸野:“严端林会信?”
“人都死了。”谢深玄道,“死无对证,他只能相信。”
他二人目光相对,谢深玄见诸野目光沉着,并无半点疑惑之意,方才这些话,说是希望谢深玄能为他想些办法,倒不如说是诸野见他心慌意乱,特意编出这些事来,好令他转移些注意。
谢深玄匆忙转开目光,心中隐隐有些惊讶。
他怎么也没想到诸野会为了他编出这样的谎言,可若是顺着此事去想……
方才他们在甲板上时,诸野好像也是为了不吓到他,才故意与他说那些死了的刺客只是伤重昏迷,玄影卫并没有打算对他们下死手。
谢深玄觉得自己大概是彻底昏了头,诸野略微对他展露些好意,他便抑不住心中那得寸进尺的渴望,他咽下一口唾沫,道:“诸大人……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