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我试一试吧。”
谢深玄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首辅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可谢深玄想,首辅和赵玉光毕竟是父子,他二人之间并无任何€€怨怼,只要首辅能够直白一些,将自己€€心中的关€€切好好说出€€来,那最后的结果,怎么也不会€€太坏。
他目的已到,没必要再强留首辅,此时时候已经不早,谢深玄担心首辅上朝会€€迟到,便€€同首辅道了别,目送首辅离去之后,方回€€过身,看向€€身后正等着他的小宋和诸野。
诸野一直靠在赵府门前的门柱下,一半面容陷于屋檐的阴影之中,此时竟然还沉沉打€€了个€€哈欠。他看起来就没睡好,如此困倦,那可不像是会€€出€€现在他面上的神色,也不知今日他究竟是从€€何€€时起便€€等在门外的€€€€谢深玄不由又想起方才他那古怪念头,只恨自己€€至今还看不透诸野心中的想法,否则只消几眼,他便€€可知诸野这些年究竟是在恨他,还是早忘了当年他二人之间的那些不快与芥蒂。
眼下这时间,天色还未全亮,谢深玄原想同首辅谈过赵玉光之事后,寻处地方用些早饭,最后再去往太学€€,可诸野跟着他,他忽而便€€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该不该邀诸野同行,也不知诸野愿不愿意与他同行,正在满心纠结时,那赵府的房门,忽而便€€又被拉开了。
“二位大人。”赵瑜明在门后冲着他们笑,“还未吃过早饭吧?”
谢深玄:“……”
诸野:“……”
赵瑜明将房门拉开,热情朝二人招手,道:“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吧!”
谢深玄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挑眉看向€€门后开心万分的赵瑜明。
“赵瑜明,你是不要上值吗?”谢深玄问,“你这么年轻,怎么每天都在家里啊?”
赵瑜明:“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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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玄与诸野最终还是进了赵家,在首辅夫人的热情招呼之下,同他们一道吃了些早点。
赵玉光去外头买来了大饼与馒头,首辅夫人自己€€熬了粥,这一顿早点对谢深玄而言实在有些朴素粗糙,可味道却很不错,首辅夫人又极为热情,若赵瑜明不用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谢深玄或许会€€觉得更开心。
待吃完饭,离去太学€€时候还早,赵瑜明又拉着两人在院中喝茶,他今日的衣着更是随意,穿了一身短打€€,看起来像是乡间的年轻农夫,没有一点儿传闻中翩翩侍郎的模样,一面嘟嘟喃喃同谢深玄抱怨,道:“我在礼部连着轮值了十数日,方得这两日休息,你竟然说我每日都在家中,实在令人伤心。”
谢深玄:“……”
谢深玄不曾说话,他也不介意,反正只是倒一倒苦水,对方说不说话,对他来说都不怎么重要。
他为谢深玄和诸野倒了茶,面露苦楚之色,道:“去年至今,京中出€€了不少案子,大多同外来的教€€派有关€€联。”
谢深玄微微颔首,想,京中这些教€€派,多归礼部管理,若真是出€€了要案,礼部难免要为此事忙碌。
“皇上要理清京中教€€派,可如今京中大小教€€派数百,数都数不过来。”赵瑜明长叹了口气,道,“这几日祠部司人人忙的脚不沾地,我已有大半月没有睡好了,玄影卫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
谢深玄和诸野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他,只不过谢深玄眼中现出€€的是疑惑,而诸野却是极为明确的提醒,他不希望赵瑜明继续多言,赵瑜明急忙轻咳一声,道:“玄影卫的事情,还是让诸大人告诉你吧。”
谢深玄这才偷偷瞥了诸野一眼,这段时日来,他一直不敢细看诸野面容,如今认真将目光停留在诸野面上,才见诸野面色不佳,眼下似乎有些青灰,这模样,可像是有段时日不曾歇好了。
赵瑜明在此,谢深玄不知应当如何€€询问,只得垂下眼睫,在心中思忖赵瑜明所€€说的话。
皇上要查京中教€€派,此事若能同玄影卫扯上关€€系,那大约便€€是要玄影卫私下去查,诸野是指挥使,调查之事应当不必亲力亲为,可此事究竟如何€€,最终也是要汇禀到他手中的。
这几日诸野每日陪在谢深玄身侧,几乎算得上是专门接送,还要处理玄影卫事,又有伤在身……谢深玄是不知他身上的旧伤究竟如何€€了,可那日画舫所€€受的新伤绝不会€€在这么短短几日内彻底康复,无论什么人的身体都扛不住这般折腾。
眼见谢深玄神色不对,赵瑜明一时难掩心中慌乱,将目光一垂,面上忽地又带了笑意,匆匆道:“深玄,今日的茶……不错吧?”
谢深玄:“……”
赵瑜明:“这可是我爹亲手种€€的茶,沾了我家两代为官的福气,一斤只需五十两,你看€€€€”
谢深玄瞥了他一眼。
赵瑜明讪笑:“罢了罢了,你家也是两代为官……”
谢深玄:“……”
赵瑜明又叹口气,面上更显尴尬:“你科举名次还比我好……”
他编不出€€话了。
眼下气氛尴尬,赵瑜明觉得谢深玄也许很快便€€要同诸野发€€难,他只能着急左右一瞥,正见
赵玉光方用完早膳,口中还叼着一个€€馒头,打€€算偷摸从€€此处离开,心中忽地有了主€€意,笑吟吟道:“玉光,既然你与二位大人同路,都要去太学€€……”
赵玉光万般惊惧,显然不怎么想同谢深玄和诸野同行,他不知所€€措看着几人,谢深玄只好同他笑了笑,道:“少年人同我与诸大人在一块,只怕要觉得紧张。”
赵玉光狠狠用力点头。
他像是害怕赵瑜明再说出€€什么古怪言语,也担心谢深玄会€€反悔,用力将最后几口馒头塞进口中,似乎有些噎着了,却也不敢在此处多留,急匆匆便€€要溜走,赵瑜明也只好叹气,待赵玉光跑开之后,他方才喃喃低语,道:“玉光这毛病……这两日怎么好像还愈发€€严重了。”
谢深玄:“……”
谢深玄知道为什么,可是谢深玄不敢说。
赵玉光是步行,他先一步离家,谢深玄与诸野则又在赵府内呆了片刻,尴尬听完赵瑜明拼命介绍他家的诸多“产业”,待到了卯时半刻,二人方才动身往太学€€。
离了赵府,谢深玄便€€定了心神,待拐过街角,确信赵瑜明不会€€看见他二人后,他便€€飞快挑起车帘,自马车之内看向€€外头的诸野。
诸野行在马车一侧,余光瞥见谢深玄朝外看来,下意识回€€首,正与谢深玄对上目光。
谢深玄看起来有话想说,诸野便€€也不曾动弹,沉默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话语。
“诸大人。”谢深玄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问,“您的伤……如何€€了?”
诸野一怔,下意识抬手抚向€€肩侧,却并无多少神色变化,至多微微抿了抿唇,便€€道:“无妨,这本不是什么严重伤势。”
谢深玄皱起了眉。
诸野见他神色,不由再补上一句,以示宽慰:“小伤,只是略有行动不便€€。”
谢深玄:“……”
可谢深玄却记得那日他所€€见的情况。
诸野肩上被豁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足有两寸余长,那血半天都止不住,这怎么能算是小伤?
“你们玄影卫难道没有病休吗?”谢深玄小声嘟囔,“真不把人当人看。”
诸野:“我其实……”
谢深玄:“什么?”
诸野:“……我在病休。”
谢深玄:“……”
两人都僵在了原地。
诸野后悔自己€€一时口快,而谢深玄微微睁大双眼,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谢深玄:“啊?啊??这算什么病休啊?!”
这狗皇帝!昏君!无耻!
耕地的牛都么有这么使唤的吧?!
第24章 当一个夸夸人
谢深玄情绪失控, 谢深玄有€€些€€后悔。
他很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以此惩罚自己的胡言乱语,可眼下这情况, 他也只能对着诸野露出略显尴尬的讪笑,一面生怕诸野从怀中掏出那记满他罪行的小册子, 将自己方€€才的犯上之语记录在册。
可诸野却没有€€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动€€作登时€€便令谢深玄心中重燃了希望,只要诸野没有立即拿出那本小册子,这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还能有€€机会!
“诸大人,我……我是看不下去啊。”谢深玄言辞恳切, “皇上未免太€€过分了一些€€,他一点也不顾您的身体, ”
诸野:“……”
谢深玄:“您受伤了, 本该在家中好好休息, 太€€学就不€€必来了,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诸野:“……”
谢深玄:“我这就去狠狠骂……啊不€€,给€€皇上提提建议,让他为您放个€€长假€€€€”
诸野又轻轻叹了口气。
谢深玄登时€€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急匆匆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惊警不€€安看向€€了诸野。
诸野轻声道€€:“如此犯上之语。”
谢深玄微微一僵,以为自己的夸赞没有€€半点用处, 诸野心狠手辣,还是打算将他写进€€那本小册子里。
可诸野移开了目光, 一夹马腹,令马儿快行了数步, 走到了马车前头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钻进€€谢深玄耳中。
诸野:“下次绝不€€可再提。”
谢深玄:“……”
谢深玄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诸野像是对他网开了一面,特意忽略过此事。也正因如此,谢深玄终于有€€所察觉,偶尔他软些€€语调同诸野说话时€€,诸野似乎也会变得与以往不€€同,特别是他出言关心诸野时€€,诸野连那万年不€€变的冰冷神色,都会因此而微微软化。
他以往只喜欢骂人,以为只有€€直言不€€讳才能令人改正,他好像从未想过……适当的夸赞,或许会有€€更加不€€同的结果€€,有€€他所想不€€到的奇特效力。
待他们终于赶到太€€学,太€€学之外已有€€一名玄影卫等在此处,显然是来逮正病休的诸野谈论公务的。
谢深玄虽心有€€不€€悦,觉得皇上将诸野使唤得太€€狠,可那玄影卫毕竟无辜,他只得先一步进€€了太€€学,一面在心中盘算今夜回€€去必然要写折子骂一骂这狗皇帝,一面先去了癸等学生的学斋。
此时€€距开课还有€€些€€时€€间,学斋中只到了赵玉光与裴麟两人,谢深玄一踏进€€学斋,赵玉光便下意识端正了坐姿,噌地一声站起了身同谢深玄行礼,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将自己的桌案撞倒,而在他前座的裴麟则被他吓了一大跳,将惊惶不€€安的目光在赵玉光和谢深玄之间转了几圈,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赵玉光一道€€起了身,同谢深玄鞠了个€€躬,道€€:“谢先生早!”
谢深玄颔首,与他们微微一笑,一面不€€动€€声色将目光扫过裴麟的面庞€€€€裴麟脸上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像是昨夜并未歇好,而在这个€€时€€间,他竟然没有€€睡着,对裴麟而言,这实€€在算得上是个€€极大的进€€步。
谢深玄想着自己路上那感€€悟,下意识夸赞裴麟,道€€:“裴麟,今日没有€€睡觉,很不€€错。”
裴麟:“……”
裴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眼中好似带着说不€€出的光亮,朝谢深玄举起桌案上摆着的厚厚一沓纸,高声道€€:“先生,我写完了!”
谢深玄一怔:“名字?”
裴麟用力点头。
谢深玄接过裴麟递过来的纸页,有€€些€€疑惑翻开一看€€€€这竟然是裴麟已经抄写完成的那一百遍名字。
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虽已在极力模仿他的笔迹,但却似乎并无多少成效,裴这个€€字尚且还算过得去,只是有€€些€€歪歪扭扭,不€€算熟练,看起来像是两个€€字,可一旦到“麟”时€€,整个€€字便忽而扩大了好几倍,每一个€€部位都恨不€€得从完整的字体结构中挤出来。
裴麟写得很艰难,即便如此,他却依旧完成了谢深玄交给€€他的任务,他认认真真将自己的名字抄写了一百遍,到最后时€€,原先已有€€的一些€€笔划错误明显有€€了改变,虽然仍旧显得颇为混乱,可也能够从中看得出裴麟的认真与努力。
谢深玄可没想到裴麟会对此事如此上心,他记得诸野同他说过的话,裴麟不€€喜欢读书,从来不€€在这种事上努力,他来太€€学是因为裴封河的胁迫与皇上的旨意,全无半点自愿,因而在太€€学内只是随意混混日子,将太€€学当成了另一处供他歇息睡觉的好地方€€。
可这两日来,裴麟的举止,实€€在与谢深玄所想得有€€些€€不€€同。
若说昨日,裴麟愿意快些€€将他吩咐的文章写好,还能解释成诸野在场,而裴麟畏惧诸野,不€€得已方€€才如此,那今日显然便有€€些€€不€€同了。
昨日诸野可不€€曾在谢深玄家中的书房外盯着,他让裴麟抄写名字之事,诸野也许并不€€知情,这一切努力均是裴麟自愿,他昨日不€€经意的夸赞,似乎起了极强的效用,裴麟因此而备受鼓舞,甚至愿意在自己本不€€太€€喜欢的事情上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