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正在马车上, 身边便是被赵瑜明硬塞进来的诸野,马车内的气氛近乎于凝滞,无论是他还€€是诸野, 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诸野显然在等着谢深玄先开口€€,谢深玄却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话要同诸野说, 毕竟诸野是被赵瑜明硬推过来的, 若是要€€他自己€€来决定, 他就算死,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
又过了片刻,诸野终于有些耐不住眼下的沉默, 竟难得先一步蹙眉开口€€,道:“方才赵侍郎所言……”
谢深玄立即干巴巴笑道:“哈哈, 你不要€€多想,我生了病, 晚上闭眼倒头就睡, 根本抽不出什么功夫帮你抄检讨。”
诸野却微微一顿, 低声说:“可昨日你给我的,并非是要€€我代转给皇上的折子。”
谢深玄:“……”
诸野垂下€€眼眸:“你让我回去看,我便€€回去看了。”
谢深玄:“……”
诸野:“谢大人,那么厚一沓检讨,只怕不是片刻功夫便€€能抄写€€完成的吧?”
谢深玄很难辩解。
他自己€€几乎都已要€€忘记此事,前日夜中他实在睡不着,几乎熬了个通宵, 最€€后也不知抄完了几分检讨,又因此着了凉, 才有了今日这风寒,而昨日他将那叠检讨交给诸野, 并让诸野回家€€再看后,便€€几乎将此事全抛在了脑后,忘了个干净,若不是诸野此刻提起,他只怕还€€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此事就是他熬夜抄写€€检讨的佐证,这东西€€落在诸野手上,那接下€€来他所有试图辩驳的话语,只会是徒劳。
“我……谢某只是心€€有愧疚。”谢深玄立即找到了个胡扯的方向,清一清发闷的嗓子,毫不犹豫说道,“这本是皇上给我的惩罚,诸大人代我受过,谢某自然要€€鼎力相助。”
诸野:“……只是如此?”
谢深玄:“当€€然只是如此!”
诸野:“我明白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垂眸去看自己€€拄立于身前的长刀,像是接受了谢深玄无端的辩解,可谢深玄看不清诸野心€€中所想,总觉得诸野或许还€€未曾接受他的解释,他实在免不了心€€中惊慌,平白想要€€多补上几句话语,道:“谢某自己€€的身体,自己€€当€€然在意。”
诸野却低声说:“但愿如此。”
“什么但愿如此?当€€然是如此了!”谢深玄毫不犹豫回敬,“诸大人,您不会以为谢某会为了您不顾自己€€的身体吧?”
诸野:“……”
“哈哈,什么人啊。”谢深玄万般心€€虚,小声嘟囔,“也忒自恋了。”
诸野:“……”
马车内再度沉默了下€€来,诸野不再开口€€说话,谢深玄则是因为紧张而异样心€€虚,他生怕自己€€再多说几个字,便€€要€€暴露自己€€的本意€€€€毕竟他是真为诸野熬了一整夜,还€€折腾出了这个破风寒来,此事他自己€€想着都觉得丢人,杀了他都不可能对外宣扬。
接下€€来一路,二人又一致陷入了沉默,直至抵达太€€学,小宋方在外说了两个字,谢深玄便€€迫不及待冲了出去,压根来不及等待小宋摆放车凳,他已直接跳下€€了马车,吓了众人一跳,诸野也有些发怔,偏偏谢深玄还€€要€€回首看他,几乎当€€着所有人的面,以极大的音量道:“啧啧啧,什么人啊!也忒自恋了!”
诸野:“……”
其余人毕竟不知他们究竟在马车上谈了什么事,一时之€€间,也只是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谢深玄一点也不想在此处多留,冲着诸野冒出那句话后,便€€毫不犹豫迈步朝太€€学内去了,赵瑜明立即跟上他的脚步,笑吟吟凑上前来,道:“深玄,看来你们聊得很不错啊?”
谢深玄狠狠瞪他:“呸。”
若换了其他人,大约也只能看出他与诸野之€€间气氛紧张,好像很不愉快,可偏生赵瑜明总能看穿他心€€中的想法,他这点无用伪装,在赵瑜明眼中几乎没有半点用处,只能令他心€€中发恨,有些想朝赵瑜明脸上来两拳。
他总算明白自己€€平日顶撞责骂他人时,为何那些人总对他露出那般的神色了,他不过是在自作自受,属实活该,可好在赵瑜明不打算继续在此事上揪着他不放,那副模样,倒像是将他与诸野当€€做是他接下€€来在太€€学内最€€有趣的小乐子,反正来太€€学内上课无趣得很,他至少还€€能从这两人身上找到些快乐。
今日太€€学放假,留在太€€学内的学生较平日要€€少很多,谢深玄闷头进了太€€学,诸野竟也不曾追上来同他说话,只是远远落在后头……虽说他平日也总是习惯走在最€€后,可今日同谢深玄所隔的距离未免也太€€远了一些,令谢深玄心€€中多有不安,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言语伤着了诸野的心€€,这才令诸野这般对他避之€€不及。
不不不,伤一伤也好,就算真伤着了,也比让他直接坦诚自己€€所行之€€事要€€好得多!
待一行人到了癸等学斋外,谢深玄方松下€€了一口€€气,这等尴尬之€€时,只有一心€€忙于公事,方能令他将此事忘却,他深吸口€€气,带着赵瑜明跨步踏入学斋,一面低声同赵瑜明解释,说:“今日这小课是为裴麟与帕拉补上不足,瑜明兄,你在边上看着便€€好。”
反正只是识字课而已,谁来都行,没什么难度,他应当€€不需要€€赵瑜明帮忙。
可待谢深玄说完这句话,再抬眸自那半开的门扇望向向学斋内时,却发觉今日在这书斋内候着的,可不只有先前便€€同他约好的裴麟和帕拉二人。
癸等学斋八名学生,除却陆停晖与洛志极二人外,竟都到了此处,正各自在温习功课,虽无先生在场,可学斋内却显得极为安静,连以往总是喜欢用极不标准的汉话大声诵读课文的帕拉,都只是在默声盯着面前的书册,生怕吵到了其他人。
谢深玄很惊讶,他以为昨日小试过后,学生们应当€€正想着好好玩乐放松,毕竟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应当€€正是贪玩的时候,而癸等学斋又同前三等略有不同€€€€他们不就之€€前还€€颇有些顽劣之€€意,怎么到了今日,便€€好像忽而转了性。
谢深玄顿住脚步,一句疑惑尚未出口€€,离书斋屋门最€€近的林蒲已看见€€了他,那原因书册上的课业太€€难而紧皱的眉眼一瞬便€€带上了笑意,她倒还€€怕吵着他人,只是压着声音,小声道:“先生,您来啦!”
谢深玄微微颔首,不及回应,其余人也听见€€了声响,纷纷抬眸朝门边看来,迫不及待同他打招呼,学生们人人眉眼带笑,好似见€€着他来是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一般,令谢深玄不由稍稍怔神,下€€意识便€€忆起他还€€在朝中时的光景。
无论他去哪一处官署,只消他迈步踏入门中,所有人的神色,便€€都如同见€€着了什么妖魔鬼怪,满是嫌恶。
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他人脸上的这般神色,反倒是学生们如今的模样,令他难以适应,有些不安。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竭力掩去心€€中的急张拘诸,以故作平稳的语调同学生们打了招呼,而后方问:“今日休假,你们怎么过来了?”
林蒲先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我的文科大概是考砸了……”
谢深玄:“如今文科成绩未出,你倒也不必如此想。”
“不不不,绝对是考砸了。”林蒲小声说,“策论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经试的题目,我有大半看不懂。”
柳辞宇也跟着点头,小声道:“算试我至少有一半是白卷。”
“窝和你闷不一样。”帕拉认真说道,“窝就算瞎编,也全部€€都填上了!”
“可以往……我还€€不是如此的。”林蒲垂下€€眼眸,神色间略略显出了几分愧色来,“至少初来太€€学时,我还€€不是如此。”
谢深玄:“……”
谢深玄记得,林蒲是地€€方举荐入的太€€学,她武科极佳,可去年之€€时,太€€学内的考试还€€不怎么去看骑射之€€术,那自然也就是说,她既能令地€€方举荐,必然是在文科之€€上有所天赋,方能入学。
至于柳辞宇与叶黛霜等人,则是经由补试入学,谢深玄自己€€考过补试,补试难度颇大,他们竟能通过这考试,那初入学时的成绩绝不会太€€差,而今落到了如此境地€€,想来也只是因为在太€€学内荒废了学业,时日拖得太€€长,较之€€其余学斋的学生,越发掉下€€了进度来。
学习一事,本该常常努力,绝不可懈怠,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哪怕有再了不得天赋,都难在此事上有所成就。
谢深玄他自己€€便€€能算是过目不忘,可读过的书他大多也会翻上数遍,哪怕入了朝,学习读书一事倒从未落下€€,如今他听林蒲带着愧疚之€€意说出这话语,心€€下€€几乎一瞬便€€明白了林蒲的意思,不由便€€道:“而今若能改正,倒还€€不算太€€迟。”
林蒲果然用力点头:“所以我打算趁着这一日休假,好好补一补以前的课业!”
柳辞宇也说:“下€€次考试,我可不能再这么丢人了。”
“好容易才进了太€€学。”叶黛霜垂下€€眼眸,轻声说道,“总不能在今日便€€放弃吧。”
“窝奏不一样了。”帕拉忽而接上了他们几人的话语,认真说道,“在京城的胡人离,窝已经算素才子啦!”
谢深玄稍稍一怔,不由弯起唇角,露出了笑意来,在他初来太€€学时,他还€€觉得自己€€无力回天,以学生们当€€下€€那一片黑字的课业成绩,他怎么也不可能扭转局势,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有些不同了。
是,他一人努力,不会有半点用处,可若学生们都同他一块努力,此事便€€要€€显得不同了。
“你们在此处温习,我要€€为帕拉与裴麟上课,只怕会吵到你们。”谢深玄弯起眉眼,笑吟吟说道,“我去借一借临近那间学斋,若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难懂的……”
谢深玄忽而停顿,回眸看向正站在他身边看热闹的赵瑜明,登时觉得自己€€今日将他带来此处,可确实是带对了,他又清了清嗓子,握住赵瑜明的胳膊,将人拉到身边,认真同学生们介绍,道:“这是朝中礼部€€侍郎,赵大人。”
赵瑜明猛地€€一皱眉,觉得大事不妙,谢深玄大概是要€€害他。
“他同我是好友,往后也会来学斋内帮忙。”谢深玄倒是毫不客气,干脆说道,“赵侍郎可是才子,当€€初科举及第,中了探花,还€€在京中传作一番美谈。”
赵瑜明:“……你这么夸我,我害怕。”
“据实而言罢了,怎么是夸赞呢?”谢深玄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一些,道,“瑜明兄,当€€初我还€€在太€€学读书,翩翩探花郎的名号,传得四处都是,也不知招了京中多少人爱慕不舍,至今也不曾断绝。”
赵瑜明:“我真的开始害怕了。”
叶黛霜好像到了此刻才猛然回过神来,她有些惊讶睁大双眼,戳了戳她前座的林蒲,压低声音道:“哦!蒲儿€€,这就是我同你说过那€€€€”
后头的话语,她放低了声音,谢深玄没有听清,可这不重要€€,他只是试图将自己€€这段时日学习的夸人能力用在赵瑜明身上,好让赵瑜明待会儿€€帮他做些事罢了,可这招对赵瑜明而言,效力实在有限,赵瑜明只是满怀不安看着他,似乎已看透了他言语中的算计,生怕下€€一刻,他便€€要€€编出什么可怕的借口€€,将他拖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放心€€,瑜明兄,你是我好友,我怎么会害你呢。”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道,“你代我为裴麟与帕拉上会儿€€课怎么样?”
赵瑜明:“……”
“只是入学启蒙而已,不难的。”谢深玄说,“上回应当€€是讲了讲蒙求,方背过了前十句吧,你往后说便€€是。”
赵瑜明:“……”
“放心€€,今日只上一个时辰。”谢深玄又拍了拍赵瑜明的肩,“一个时辰后,我们便€€放课回家€€。”
第89章 踏青之邀
谢深玄如愿留在了癸等学斋内。
他目送赵瑜明心情复杂带着裴麟与帕拉去了临近的学斋内, 面上写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识字班”的困惑,像是怎么想不明白,他今日到底为何会沦落至此。
谢深玄在自己的书案旁坐下, 等着为学生们解答温习时的疑惑,小宋去为他沏了热茶, 谢深玄方啜了一口, 柳辞宇忽地便清了清嗓子€€, 小心为他解释今日未曾出现的洛志极与陆停晖究竟去了何处。
今日是假期,谢深玄自己都不觉得洛志极会老老实实待在太€€学,此时此刻, 这么好€€的天气,这小子€€定然又在哪个教派内闲逛, 至于陆停晖……柳辞宇说是陆停晖今日有€€事需得外出,他假期常常如€€此, 也已同其余人说过了, 希望谢深玄不要太过在意。
谢深玄本不想在意。
今日本就不是太€€学内上课的日子€€, 学生们却仍旧还是赶到了此处,此事便已足够令他惊奇了,莫要再多言其他,可有€€洛志极之事在前,癸等学斋总令谢深玄心惊,他一听学生们说陆停晖假期常常外出,便下意识觉得这孩子€€或许也同洛志极一般, 有€€个什么了不得的癖好€€。
谢深玄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他外出去哪儿了?”
柳辞宇摇头:“先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
“陆停晖不怎么同我们说这种事的。”林蒲小声说,“他不太€€喜欢和我们说话。”
谢深玄:“……”
谢深玄也看得出来, 如€€今在癸等学斋内,大多学生的关系都极好€€,至少在学内相处融洽,唯有€€陆停晖算是个例外,他几乎不怎么与众人来往,也从不与他人谈论自己的私事,他也不住在太€€学学舍内,学生们只猜测他应当是住在京中亲朋家€€中,如€€他这般浑身€€是迷的学生,怎么听都有€€些奇怪,更是令谢深玄心中有€€些止不住的担忧惧怕。
他生怕学斋内再出一个洛志极般的人物,不过还好€€,谢深玄还有€€诸野这个法宝,诸野可是将他的学生一个个都彻查清楚了,连林蒲家€€中族亲如€€何他都知道,他若有€€疑惑,只要问一问诸野便是。
趁着学生自行温习,一时无人同他提问,谢深玄便偷溜出了学斋,探头朝外看了看,原以为诸野会同以往一般在院外坐着等他,却不料外头只有€€小宋一人,诸野早不见了踪影。
谢深玄稍有€€惊讶,他朝小宋招了招手,不由询问:“诸大人呢?”
“大人回玄影卫去了。”小宋干脆答道,“听说是今日还有€€公务,早上将事情处理了,午后再赶过来。”
谢深玄皱了皱眉:“他怎么没同我说一声。”
小宋沉默片刻,移开目光,小声道:“您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谢深玄:“啊?我做什么了?”
他至多是今日在马车上同诸野说话时,略微显得过分了一些,可以往他也常常如€€此,诸野从来不曾在意,为何到了今日,此事竟惹得他这般不悦,连离开的时的招呼都不愿意同他打了。
小宋撇了撇嘴,显是不怎么愿意去回答谢深玄的问题,谢深玄只好€€自我深思,想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解,道:“他不会因为我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记恨我吧?”
小宋一噎:“您在马车上又说什么了?”
谢深玄:“……也没什么。”
此事若要解释,那便免不了要同小宋详述此事的前因后果,谢深玄可不愿此事未为他人所知,他只是摇头,想着反正他有€€的是询问诸野的机会,用不着急于此时,便又转身€€回到了学斋内去,只等着今日午后,待他去助诸野抄写那剩下的检讨时,再同诸野问问陆停晖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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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温习功课时,谢深玄便倚靠在自己的书案上,原是想翻翻桌上的书册,可这两日他实在太€€过困倦,没人同他说话,他便有€€些昏沉,偏生如€€此坐了小半个时辰后,小宋不知从何处摸了碗方煎好€€的药来,说是贺长松吩咐了,让他趁热喝了,可这药汤显然很有€€些安神助眠的效果,到最后,谢深玄都不知自己何时便伏在那书案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