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川蹙眉似是要将自己推开。
而自己则……轻轻拽住应长川的衣袖,一脸严肃地抬眸朝他看去,用尽全力说:“陛,陛下不能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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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应长川假装遇袭受伤时,不只朝臣没有忍住试图强闯仙游宫。
折柔也小范围侵扰边境,似乎是在试探应长川是否真的如传言中那般受了重伤。
今日定北大将军来找应长川谈的便是这件事。
北地军务复杂,一直到用完午膳定北大将军都没有说完。
怡河修整工作不可再拖。
江玉€€整理完奏章后,便找到了同在行宫的都水使者童海霖。
下午三四点差不多是一天里太阳最烈的时候。
江玉€€并没有和童海霖在屋里谈话,而是拉着他向行宫背后的小山上而去。
€€€€站在这座山的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怡河一角。
还没走多远,童海霖的腿便打起了摆来。
“咳咳咳,江大人您等,等等我,”童海霖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山上爬,一边说,“……您的想法我已经知道,只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您可知道为怡河截弯取直,不是简单的挖个坑就能好的事?”
见状,江玉€€不由放缓了脚步。
他点头说:“首先要新建堤防,再开挖新河槽,还有河道回填、整地,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步骤。”
童海霖忍不住抬头向江玉€€看去。
他原本以为江玉€€只是在天子面前随口一说,没有想到对方了解得倒是比自己想得多一点。
说话间,江玉€€不知从哪里拾来一根长长的树枝,在地上画出了怡河大致形状。
停顿几秒后,又用树枝抹除弯道,将剩下的河道连接了起来。
童海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艳。
江玉€€一边画一边说:“修整过的河道,只有原有河道的五分之三长。少了这么多河道,对通航和排洪来说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能浇灌的田地面积却大大减少。所以说除了修河道以外,还应配合挖凿灌溉渠。”
童海霖终于忍不住缓缓点头:“江大人所言极是。”
他原本并没有把江玉€€的提议太放在心上,可现在看来……是得重视了。
见童海霖休息得不错,江玉€€又重新迈步向山上而去。
这回没走多远,怡河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静如白练的怡河,在远处缓缓转弯向着东南方而去。
从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怡河拐弯之处正是上游地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如此看来,江玉€€的建议的确是必要……
童海霖停顿半晌,忍不住扶着膝盖转头对少年说:“江大人的想法已经比较完备,完全可以继续顺着这个思路进行下去,我也给不了您什么帮助。”
山顶上缺少树木遮挡,童海霖头上的汗珠落得愈发快。
见状,江玉€€终于笑着转过了身来:“我知道。”
“啊?那你知道还……”
江玉€€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自己爬到山上来!
童海霖一边说话,一边站直身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
……不知怎的,看到江玉€€的表情,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果不其然!
下一刻,江玉€€便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说:“童大人,前几年怡河的修整案,是您亲自动笔写的吗。”
江玉€€问这个,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童海霖立刻将视线转到一边,有些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道:“咳咳咳,这个…那个……身为都水使者,我需统管河务,平常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一字一句的写……但是这个修整案,我也全程盯到了尾的,参与了所有的步骤!”
啧啧,我就知道。
怡河修整案每年都要重新制定,每一次都有大量数据需要测算,制定起来既吃力又不怎么讨好。
……童海霖这么爱偷懒,绝对不会自己上。
前几年的修整案,都是童海霖挂着自己的名字递至御前的。
如今被江玉€€戳破,他当即不停地狡辩起来,转眼已是满头大汗。
末了,终于忍不住心虚道:“江大人您大老远找我到这里来,一定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话说到这里,江玉€€终于不再同他客气:“实不相瞒,我想找童大人借一个人。”
此时童海霖已经认命:“大人要找谁?”
江玉€€也不再卖关子:“前几年修整案的真正作者。”
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地朝童海霖看去,完全没再给对方留狡辩的余地。
应长川前几年一直忙于征战,并没有时间现场监督怡河加固修整。
但是修整案却是实打实递至御前,由他仔细看过确认无误的。
术业有专攻,江玉€€虽然可以根据后世经验提出修河计划。
但是具体如何拆迁赔偿征地,以及工程造价如何,却不是他一个人能算出来的事。
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童海霖找的那个“枪手”。
江玉€€不知道那个“枪手”和童海霖是什么关系。
仙游宫内处处都是应长川的眼线,为了避免麻烦,他这才顶着烈日带童海霖跑到山顶来说此事。
“……江大人的话都说到这里,我自然不能再藏私,”童海霖不由狠狠咬牙,“等明日,我便为您引荐。”
“那就谢谢童大人了。”江玉€€瞬间心满意足。
童海霖扶着一旁的石头,颤颤悠悠地朝着山下看了一眼,忍不住嘟哝道:“多日不见,江大人真是又成熟了不少,想来是在陛下面前耳濡目染。”
……耳濡目染。
童海霖的话说得非常委婉,但是江玉€€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真正想说的是€€€€自己跟着应长川着实学坏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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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海霖说的那个人,家住在昭都附近。
怡河之事不宜再迟,江玉€€决定明天便去找他,顺便再去怡河边现场看一眼。
而要想离开仙游宫,则必须找应长川告知一番。
傍晚时分,定北大将军总算离开了流云殿。
再次踏入这座宫殿,江玉€€的心情变得极其沉重。
那闪闪发亮的七百两白银,和昨晚的社死现场,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流云殿四脚,均设有巨大的铜制博山炉。
按理来说,一天过去昨晚的味道早该散得一干二净。
但江玉€€却莫名觉得自己周围哪哪都是酒味。
“陛下,这是今日的奏报。”行完礼后,江玉€€照例将已经整理好的奏章放到了天子的桌案上。
紧接着,又取出一本文书放到了应长川的手边:“启禀陛下,怡河之事不可耽搁。臣的奏报已经完成一半,但还有一些没问题没有解决,因此臣便想明日离开仙游宫,去怡河畔看看。”
应长川接过文书随意翻看了起来。
€€€€这上面罗列的是一些暂时处于缺失状态的数据。
天子的表情与往常无异,就在江玉€€以为应长川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准备放自己一马的时候,却听对方忽然开口问:“去怡河畔?爱卿明日不是要回家吗。”
清懒的语调里透着些许玩味。
“啊?”江玉€€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将心里话反问了出来,“臣明日为什么要回家?”
说话间,博山炉内的青烟缓缓自少年眼前飘过。
江玉€€的心中,瞬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流云殿上忽然一片寂静。
江玉€€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
而天子也忽在此时放下手中的东西,似笑非笑地朝江玉€€看去:“爱卿昨夜向孤讨来的。”
江玉€€:……
卧槽,不会吧?
喝断片的少年,脑海中并没有这番对话。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应长川,下一刻却见一旁的桑公公跟着点头,并小声提醒道:“江大人昨夜的确说了,陛下也已答应。您忘记了吗?”
刹那间,桑公公中午的话再一次出现在江玉€€的脑海之中。
€€€€江大人往后还是要注意,切莫再贪杯了。
直觉告诉江玉€€,昨晚自己除了“放假回家”外,绝对还说了其他离谱的事……
应长川把文书交还到江玉€€手中,末了竟仍未翻阅奏章,而是斜倚在玉几上笑着朝他看去。
似是在耐心等待江玉€€想起昨夜他的所有言行。
江玉€€呆立于原地。
昨夜发生的事终于如放电影似的从他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自己轻轻拽着应长川的衣袖,对着他的眼睛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应长川轻声问:“爱卿想起来什么了吗?”
江玉€€下意识屏住呼吸,将脑袋里有的东西通通倒了出来:“臣以为,罚俸三年太重,一月未休太累,值房太小不够住。除此之外,还想要睡到自然醒……”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