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都在亲戚家,少部分没有亲友投靠的百姓,被统一安排在了家附近的学堂之中。”
桃延郡是最早建立“学堂”的地区之一。
起先百姓在此地统一学习“精耕之法”而后又在此处接受扫盲。
新建成的学堂宽敞坚固,又有官兵看守并随时清理屋上积雪,一时间竟成了安置百姓的最佳地点。
天子轻轻点头。
童海霖又朝应长川行了一礼,接着转身对江玉€€说:“溪口城及附近擅长女红之人,也按照江大人信中说的那般被集中在了学堂内。”
和当初在昭都时完全不同,如今身为一郡之首的童海霖再不是那个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只求明哲保身的都水使者。
收到传信后没几天,他就已将这些全部安排妥当。
“实在是辛苦童大人了。”江玉€€连忙朝童海霖点头。
“都是分内之事!”说完童海霖又补充道,“刚才我已经叫人卸下船上的棉花,将它们统一运往此处。”
桃延郡往年从不下雪,冬季也从不像今年这样寒冷。
除了个别有钱人外,大多数百姓都是穿着秋装过冬的。
“住”一事或许暂不用担心,但“穿”却不得不注意。
在昭都的时候,应长川已经下令把北方几郡军中新制与多余的冬衣,通过辰江运送至桃延郡。
这些冬衣一到桃延,便会参照刚刚那个名单分给当地百姓。
楼船上的棉花则全部被江玉€€安排给了郡内的儿童。
这几日它们便要被集中制成冬衣。
太守府内满都是人,不只童海霖在汇报郡内事务,提前赶到这里的驻军将领,也在向应长川汇报军中情况。
此时已是傍晚,溪口城内大半道路和地面上都覆盖着一层坚冰很难行走。
担心不小心摔倒或生出其他意外,江玉€€便想趁着天黑之前先在太守府附近看看,
桃延太守同街正好有一座学堂。
见应长川还在听将领们汇报军务,江玉€€就随着童海霖一道,去了那里详细查看制衣进度。
-
大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整座首邑已被风霜所冻结。
从渡口到学堂这段路今早已被官兵们铲了出来。
此时他们正往来于楼船和学堂之间,搬运着随船而来的棉花。
学堂大小屋室内,数百名妇女正坐在书案前,紧锣密鼓地在麻布上打着样。
她们只顾手上活计,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玉€€和太守的到来。
……
“剪刀呢,我的剪刀去哪里了?”身着褐衣的女人四处寻找着,“快快!我这一堆布的样都已经画好了,就差剪裁了,你们谁把我的剪刀拿走了?”
话音落下,旁边的女人一边继续缝合面布和内布,一边顺手从布料下方抽出一把剪刀递给了她:“这里!你用完再借我使使!”
“好,放心!”
身着褐衣的女人刚把剪刀拿起,另一人就已经缝好了一个布胚,并将它整齐叠在了一旁。
这件衣服大体上已经完工,充上棉花就可以穿了。
学堂内满是寻针找线的嘈杂声响。
童海霖则在江玉€€耳边大声道:
“我们已经按照江大人在信中写的棉花数量仔细算过了,一岁以下的婴儿全部穿纯棉花的袄子!三岁以下一岁以上的小孩和孕妇、刚生完小孩的妇人,袄内一半充棉一半充乱麻……若再有剩者,按照年龄分给十岁以下的幼童。”
身为郡守,他想尽力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童海霖的嗓门有些大,听到他的话后,旁边一个正在缝制棉衣的女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转过头朝二人看来。
“……江大人?”她的视线落在了江玉€€的身上,顿了几秒后突然问到,“是江玉€€江大人吗?”
上回南巡时,她曾远远地见过江玉€€一面,如今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着女人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准备起身向江玉€€行礼。
眼眶竟也在同一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不必多礼,您快忙手里的活吧!”江玉€€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向她摆手,“我就不打扰大家了。”
“是是!”意识到江玉€€想要低调后,她连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重新拿起针线,同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定不会浪费了棉花这么贵重的东西。”
今年秋,她家不但喜获丰收,且正好抱到第一个外孙。
没承想还没开心几日,便迎来了如此的寒冬。
襁褓中的孩子一点也冻不得。
可是刚下了三天雪,她家里的半间房便被积冰压塌一半。
寒风顺着屋顶上的大洞漏入了家中,火都难再生起来,别说是取暖了,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正欲离开此处的江玉€€也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俯下身轻声说:“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开口,朝廷定当替你解决。”
“……让江大人见笑了,民妇…民妇家正好被大雪压垮,且又有一不到半岁的幼童。民妇本以为一大家子人都要断送在今年冬天了,没想到我们不但被叫到了城里居住,甚至我那外孙还有棉衣可穿,”她越说情绪越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一想到这里民妇,就……就开心。”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于无声告诉她,朝廷并没有将他们抛弃。
不等江玉€€说点什么安慰她,想起手上还有活没有做完的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朝廷出手如此阔绰,民妇自然要将每个孩子都当外孙般对待,好好做活。江大人、太守大人且放心!”
说话间,她便穿针引线继续起了手下的工作。
而童海霖则在此时笑道:“放心!自然放心!”
江玉€€的心情也随她表情的变化一道稍稍放松了一点,他笑着朝女工点头:“您也千万别忘了休息。”
“是,江大人€€€€”
桃延郡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一些。
然而百姓却并未被寒风击垮。
-
为了保证这群女工手指灵活,学堂的角角落落都放上了炭盆。
身着厚重纩袍的江玉€€没走多久竟觉得有些热。
他与童海霖看了一会,确定进度之后便打算离开此处。
而童海霖则在这时被下属叫去核对棉花数量。
此时夜色渐浓,江玉€€正欲走出学堂,抬眸竟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完了军务,此时竟站在学堂的门口。
身披墨色狐裘的天子背对着风雪半隐于夜色之中,并于江玉€€抬眸的瞬间,笑着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身边连一个玄印监都没有跟。
看上去……竟像是在专程等候自己那般。
“陛下?”江玉€€不由加快脚步走到了应长川的身旁。
不等他问天子来这里做什么,便见应长川将搭在手臂上的狐裘递到了自己的面前:“先披上,外面冷。”
这件狐裘同是墨色,十有八九是天子私物……
这两日,江玉€€和应长川之前的气氛愈发古怪。
……他发现,应长川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的好了。
甚至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感,也随着那晚的“报团取暖”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江玉€€原应该避避嫌,努力维持两人纯洁、无杂质的君臣关系。
但是担心冻死在桃延郡,以及天子等不及后亲自将狐裘为自己披上肩的他,还是听话地将东西接了过来。
毕竟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
然不等两人一道离开学堂回楼船上休息,江玉€€便在天子手中看到了一个恐怖的东西€€€€应长川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剪刀,正在随手把玩。
女工用的青铜剪笨重而粗陋,甚至还生了些铜锈。
然而这对常年练剑的天子而言不是问题。
应长川的动作格外灵活,炭盆内的光映在青铜剪上,并随他的动作一道打在了江玉€€的眼中。
……刹那间便令江玉€€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梦。
正在穿狐裘的他一个不留神,差一点狠狠地将自己勒死在应长川的面前。
“咳咳咳……”江玉€€赶忙松开狐裘的系带,低头咳了两声。
应长川垂眸疑惑道:“爱卿怎如此不小心?”
说着,竟抬手替江玉€€绑好了系带。
他的动作无比随意,好似天子给大臣穿衣是理所应当的事一般。
然而江玉€€的心底却如住了一个烧水壶般,剧烈地尖鸣了起来。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离应长川远一点。
可还不等江玉€€退出学堂,他便已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回陛下的话,臣不是不小心,只是突然想起了前阵子的一个梦罢了。”
应长川跟着向前一步,末了眯了眯眼睛问:“什么梦?”
江玉€€自己都觉得那场梦有些莫名诡异……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抢走铜剪自行了断时,应长川竟如意识到什么一般拿起了剪刀,将目光落在了刀身之上。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了应长川的身上,竟与梦境中的无影灯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神情无比认真,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医生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