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应当有好酒,好点心,和好朋友。”云中郡王似乎从明瓦里看了过来,他蓦地绽开笑容,“诸位还好吗?”
周贯容双眼顿时红了。村民却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郡王爷!您带我走罢!”
天上的云中郡王似乎听见了,只见他摇了摇头,又含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杯薄入蝉翼,放在桌上如玉一般莹莹生辉。
他放了酒杯,又从身侧拿起一个物件:“也不知你们那儿下雪没有,便送你们看一场雪吧。”
那是一个圆形的水晶球,里面困着一栋雕梁画栋的房屋。像极了那些大老爷们的宅子。明瓦之上,只见云中郡王晃了晃水晶球,那球内就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
只一眨眼,宅子上就浅浅覆盖了一层雪花。
与此同时,一阵寒风刮来,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海边传来连声的惊呼,一个呼吸间,那惊呼声就逼得近了。
村民呆呆愣愣地看着天上明瓦,直到一滴冰凉落入他的眼睛,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下雪了……
从来不下雪的定海岛,下雪了……
村民骇得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29章
定海岛从未出现过的大雪在眨眼间就席卷了整座岛屿。
卖土豆的村民呆呆望着天上,看那棉花样的大雪从天上落下。落在身上就化成冰水,濡湿他单薄的衣衫,将他身上的冻疮冰得又痒又痛。
我要……死了吗……
他猛地翻身对着明瓦,涕泗横流地拼命磕头:“郡王爷!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身后有人用力拉他,似乎在带着哭腔说些什么。
可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嚎哭着拼命甩开那只手,只一个劲儿的用力磕头。好像只要足够用力,他就不会受冷,不会挨冻。
也不会死了。
“你起来!”
悍匪模样的谢自强一把拎起他,下一刻,浑身被一股温暖的热意包围了。
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公子哥脱掉了加厚的棉质外衫,用力裹在了他的身上。
“你不用磕头,也不用求饶。这雪若是无咎下的,他定然不会让你们出事。”周贯容哆嗦着,说出来的话却无比的坚持。
“走!”谢自强一手抓一个,“找地方躲雪!”
“我不走!”周贯容执拗地站在原地,“这雪若是无咎的意思,他定然知道百姓根本受不住!他绝不会让这雪久落!”
“殿下就算知道百姓受不住,也定然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不穿衣裳还不躲雪的傻子!”谢自强咬牙切齿,“你莫要坑害殿下的名声!”
周贯容一张脸已经冻得青白,站在那里都止不住的发抖。
他身为尚书府的嫡幼子,从小饮食穿衣无不精细。夏不受热,冬不挨冻。哪里知道大雪的威力?
谢自强气得要死,几乎是一手一个半拖着往外走。
可一盏茶未过,甚至还未走到巷口,那鹅毛般的大雪竟果真停了下来。雪落得好似一阵风刮过,刮完了也就远去了。
村民脸上泪痕未干,只呆呆地盯着那远去的飘雪,好半天才“啊”了一声:“雪去海州山了……”
海州山乃是定海岛上唯一的一座山,它地势高耸,不受潮起潮落的侵害,也不惧海上的来风。因此整座定海岛上的富贵人家,几乎都坐落在海州山上。
就连府衙,也修筑在海州山的山腰上。
这雪,难道真是天上的云中郡王,要施下惩戒才落下的吗?
“想来有许多朋友从未见过雪。”天上的云中郡王开口说话,“此物便是雪。初雪。”
村民傻愣愣地扭头,看向那明瓦之中高不可攀的仙人。
仙人似乎又变成前几次的模样了,他说着话,身边的雾气就凝出文字。村民猜那个大大的单字,就是“雪”。
“遇寒则凝,遇温则消。谓之雪。”
他拿起那座水晶球,用手轻点,球里那缓缓减弱的雪花,便又密密麻麻的漂浮了起来。
随后他放下水晶球,拎起酒壶豪饮一大口,击球吟道:“明月不可饮,秋风不可招。长天一片影,万里共萧萧€€€€”
“万里共萧萧!”
定舟山上知府衙门内,有人失声打碎了茶盏:“去,快派人渡海瞧瞧,可是真的万里萧萧!”
“大人!那云中郡王就在天上盯着,此时不忠,恐怕……”一旁的知事连忙道,“依臣浅见,那云中郡王发怒,也无非只是为了粮种的事,不如……依了他就是了。”
知事说着话,眼睛极快地扫了窗外几眼。衙门里的丫鬟小厮都吓得狠了,此时都窝在檐下瑟瑟发抖,也没个人来管他们老爷。
知事几步上前将门窗紧闭,没了呼啸灌入的凉风,知府一身冷汗才渐渐有了热意。
“你说得有理。”知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云中郡王一直掌管此事,不为此发怒,还能为了什么呢?传我令,将€€€€”
话到这里,知府突然一僵:“那库房之内,可还有粮种?!”
知事闻言一愣,脑袋一转随即脸色大变:“最新入库的那一批,秋种之前便已分发完毕了。”
他们定海岛温暖,气候格外适宜土豆生长。是以一年可两种。秋种便在秋收前十日。此时那些粮种,恐怕都已经出苗了。
知府脸色一白,随即他咬紧牙关道:“给了谁,就让谁出!给不出来,当心他们的脑袋!”
知府衙门外不远,定舟山上下都是一片慌乱。
他们生长在这温暖之地大半辈子,便是有去过北方的,也未曾见过这样的雪。怎么就、怎么就盯着他们头顶落呢?
长天一片影,万里共萧萧……这下雪的云,难不成当真是云中郡王弄来的?
他都飞升成仙了,何苦管这凡俗的破事!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也没见几人念他的好!
定海岛的“洲半城”府上,那掌家的老爷子脸色几变,才指着满堂慌乱的儿孙道:“去,将夏收的土豆都拿出来,岛里有多少农户,就均分给多少人家。”
“爹!”长子立刻瞪大了眼,“爹你今年给了,明年如何?!那些佃农都是贪得无厌的,今日有了明日没有,便要心生怨恨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洲半城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土豆收价是贵,可你也得想一想,你受不受得起这富贵!那老神仙现在可就在天上盯着咱们,忍得一时痛,才能得一世安稳富贵。”
他眼皮早已耷拉,眼神却比岛上野兽更利。
刀刮似得眼眸逡巡过满堂子孙,将每个人都看得瑟缩了,他才再次开口:“那云中郡王就是个孩子。飞升成仙了还惦记着家里。可成仙是那么好成的么?等来日他有了别的差事,自然也就忘了这里。”
“可是爹,儿子听说那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长子快言快语道,“若是云中郡王一年半载也放不下,咱们可怎么办啊?”
老爷子拄着拐,被他气得浑身一抖,扬手一道耳光厉喝道:“谁知那话本子上讲的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我等不到还有你,你等不到还有你孙子!那飞升的郡王还能看顾着佃农生生世世吗?!”
长子的头被狠狠地打偏了去。
他脑子嗡嗡地盯身后的偏窗,似乎见到那天上的云中郡王正在看向他。
于是嗡嗡的脑瓜顿时轰鸣,他双眼一黑,膝就软了下去。
……
“哎€€€€大人!”
“何大人!”小厮步履匆匆地跟着何清极,“我们大人真的不在家。”
何清极充耳未闻。他闯进蔺获府中,就直奔后院而去。
今夜月明雪清,一片白茫茫之中,蔺获果真在后院喝酒。
见瞒不住了,小厮只能俯身告饶:“大人,我拦不住何大人。”
“没事,下去吧。”蔺获拎着酒杯,冲天上明瓦遥遥一举,随后仰头一饮而尽后,才看向何清极,“我与无咎喝酒,你不请自来做什么?”
何清极冷着一张脸,一撩衣袍就在蔺获对面落座:“我今日做个恶客,是想请你蔺大人,与我上一道联名折子。”
蔺获眼一瞥,便如听见笑话一般笑了起来。
何清极不在乎他的态度,直接道:“今日无咎既已示警,想来那皇城之外,你我都看不见的地方,恶气骤生。天子当施雷霆手段,以正天下清明。”
蔺获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又慢条斯理地饮尽了,才笑道:“何大人现在急什么?难道你现在讲话,我们陛下能听得进去了?”
何清极冷道:“殿下自然是能得。”
蔺获摇了摇头:“是听你的,还是与无咎怄气,你总该分辨得清楚。我们这位陛下,受了先皇的磋磨……”
“蔺获!”
蔺获闭了嘴,干脆拎起酒壶,也像景长嘉那般豪饮起来。
他们那位死状不雅的先皇,性子倒也真是随心所欲得很。满心怜爱时,异姓的郡王敢说给就给,刚出生的太子也能说封就封。
等到人走茶凉、爱意消退,便想父死子囚。
蔺获无数次的想过,若非对长公主这个互相依偎着长大的妹妹还有深刻的感情,景长嘉恐怕等不到前去北疆,就要在京城幽禁至死。
可谁知道,这父子两竟都还能动同一个心思。
他想着这些事,都觉恶心得很。
冷酒入喉,压下心中反胃。蔺获手一扬丢开空荡荡的酒壶,俯身拎起又一坛,正要拍开,何清极伸手过来,直抢酒坛:“蔺获!难道陛下闹脾气,暂且听不进去,身为人臣该说的话就不说了吗?!”
蔺获扬手避开他,懒得答话。
何清极猛地起身:“你莫要做这幅模样,我自然也知道你们心中都怎么想我。可我告诉你,我从不认为在陛下登基后,我针对无咎是错!我何清极立身一世,对得起天、地、君、亲、师!”
他言辞铿锵,掷地有声:“若我当真有错,百年之后泉台相见,自会向无咎长跪不起。”
蔺获眼皮一掀,声音冷厉:“你莫要忘了无咎已然成仙,你哪怕千刀万剐也见不到他。”
“蔺予之,你也别忘了这是无咎要守的天下!否则他堂堂郡王之尊,何苦去北疆吃风咽雪!”
何清极神色比他更利:“镇抚司在你手中,这天下是否万里萧萧,你比我更加清楚。蔺予之我只问你最后一次,这天下百姓你管是不管?!”
蔺获额上青筋直跳,他仰头看上天上明瓦,只见景长嘉执着那玉一般的酒杯,动作轻快地与那冰雪样的糕点碰杯。
极轻的“咔嚓”声响起,冰雪骤然破碎,内部鲜红的玫瑰膏便如血般流淌了出来。
蔺获扔开酒杯,起身道:“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