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说的话,并不轻松,对于裴准而言,万分沉重。
裴准为他诊过脉搏后淡淡道:“薛琳琅,我承诺过定会护你平安,连这一点都不相信,你也太小看上衍仙宫了。”
裴仙师话虽说得一如既往风轻云淡且欠扁,近几日的表现却着实有些过于疯狂。
人间食物灵气浑浊,他便每一餐都亲自尝过才允许宫人呈递给薛琳琅;补身活血的苦药不好把握分寸,他也要一一尝遍亲身感受后才肯让小殿下服用。
他甚至每日每夜守在薛琳琅的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哪怕到了夜里也不肯离去,就好像担心薛琳琅是脆弱的雪人,晶莹剔透,哪怕是晒多了点太阳都会融化。
他还表现得十分排外,除开梅贵妃等素来与薛琳琅亲自的人,其余闲杂人等统统不得近他的身,仿佛这些多余的人呼吸的气体都会加速薛琳琅的死亡。
说得难听点,现在的裴准就好像死了崽崽好不容易找回来却又要失去的疯子,表现出了固执的应激性和占有欲,偏偏他个人还觉得自己正常、冷静,还要带领周围所有关心琳琅的人一起努力为他续命。
可明明在场最不正常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这一点,连邱谨都没有办法。
“闭眼,睡觉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又沉又暗,其实现在的时间也不过巳时而已,裴准就早早催促薛琳琅上床休息,连带着梅贵妃都不得打扰。
为了避免冰到薛琳琅,裴准用法力将自己的手弄得非常暖和之后才搭上他的额头,源源不断地输送灵气。
哪怕无济于事了,哪怕回天无力了,他仍不放弃。
怎么可能放弃。
薛琳琅今天却没有和平时一样乖乖闭上眼睛,反而偏过头躲开了。
裴准的手落了个空。
“裴仙师,为我这种上辈子做了坏事的大恶人输送灵气,会被天道惩罚的吧,你看你,隐在衣袖下的右手都在颤抖了……反正也没用,不需要太勉强。”
裴准之前也用灵气为薛琳琅疗过伤治过病,那时候薛琳琅对他心中有气,从不在乎,裴准因他受伤,他装作看不见不知道不就好了?反正前世的仇人,不心疼。
可是现在……
看他这般勉强还要逞强,强弩之末,还不知死活地倾尽全力。薛琳琅心里也不是滋味。
倒也不必如此。
更何况,没用。
全是无用功。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呀。
裴准恍若未闻,手上动作没有一丝停滞,只把不断遭受雷击的右手隐藏得更深一些,等到灵气输送完毕,看到薛琳琅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一点点后,终日紧蹙的眉目总算舒展开来。
“怎么会没用?这用处可大着呢。”
然而他的手掌才离开薛琳琅的额头,薛琳琅刚刚才微微好转的脸色又变得毫无生机,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
裴准像是没发现这样毫无用处一般,抿着唇继续覆盖上他的额头,加倍地输送灵气,直到自己脸色也灰败下去才停止。
“你看,只要我给你的足够多,便活得下去,怎么会活不下去呢?你要对自己多一些信心。”
都这个时候了,气氛明显不对劲,裴准居然还能冲他露出一个安慰性的微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竟透不出半点光亮。
白衣仙尊用他那双杀过妖屠过魔的手轻轻抚弄自家徒弟的头发,薛琳琅的头发生的极好,仿佛身上所有的生命力都集中供养到了这个地方,乌黑浓密,顺滑柔软,犹如世间最珍贵的皮草。
海藻似的墨发从指缝中倾泻而下,裴准默默看着,沉静无言,烛火跳跃不断,映照在那张俊美如天神般的脸上竟带有几分鬼魅的色彩。
白衣仙尊忽然俯下身,让薛琳琅有些紧张,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几乎让他以为裴准在亲吻自己凌乱的头发,这时一道炽热的呼吸吐在他的耳畔。
“琳琅,万事有师父在,千万不能自暴自弃。”
薛琳琅:“……”
不是,我看是你自暴自弃了吧。
再这么搞下去,两个人都能玩完。
其实也挺好的嘛,这辈子死还能拉个垫背,这垫背还是仙道第一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道衍师祖,不亏不亏。
可……
看到裴准眼下的青黑,每况愈下的身体,还有眼中隐隐流露出的疯狂与执着,搞不好他一死,要出个什么不得了的大魔头啊。
不行,还是要把这美好而和平的世界留给母妃和二哥。
薛琳琅想着,得找个人劝劝裴准,让他放弃。
“殿下,今日身体如何?可感觉好了一些?”
邱谨得到召见,来得匆忙,甚至连佛珠都未来得及带,却依然记得捎上在民间偶然吃到,想与小殿下分享的龙须糖。
自那日回春丹的乌龙时间发生以后,就算裴准联合道门佛门两路担保,胜帝也不愿再看见佛子和他年过五十的老娘的花边新闻了,故而很难得邱谨才能名正言顺帝进宫一次。
薛琳琅收了他的龙须糖,没急着开门见山,而是客套了一下。
“多日不见明€€大师,不知在忙何事?”
邱谨不喜欢小殿下这般生疏地叫自己法号,笑眯眯地说:“殿下,您收了贫僧的糖果,你我之间便是忘年交了,再叫法号,可就显得生分,殿下还是唤我的俗名邱谨吧。”
薛琳琅把糖丢到他怀里,冷淡道:“突然就不想吃了,糖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幼稚。”
“可殿下就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吃点糖才开心,不要整天都苦兮兮的,是不是?”
薛琳琅不为所动。
邱谨只好妥协,无奈道:“好吧,既然殿下不愿,那想叫贫僧什么都可以,哪怕是秃驴,贫僧听着也开心。”
“行行行,好好好。”
邱谨:“……”
还能更敷衍吗,殿下。
“近几日贫僧都在京城附近施粥布斋,救济挨不过冬天的穷人,另外接手了几状冤案。”
邱谨没说完的是,做这些好事的时候他大多顶着五皇子的名号,那些功德和气运悉数算在薛琳琅头上。
薛琳琅长噢了一声,不太懂他这是在干嘛,真是来人间普渡众生的?
算了,也不关他的事。
于是接着问:“你最近有没有发现裴仙师有些不对劲?他好像因为太过担心我的身体,剑走偏锋,走火入魔了。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不要再做没有价值的傻事?”
邱谨想了想:“还好吧,上辈子好像也差不多。”
裴准护犊偏心的性子在前世他就有所耳闻€€€€
道衍师祖天生雷灵,根骨绝佳,不过弱冠之年便问鼎仙道,六界无敌,早早达成了别人一辈子都做不成的伟业,无事可做,便生了养成徒弟的心思。
偏偏他修为高,眼光更高:
非天生单灵,不收。
无伴生法宝,不收。
性情软弱/刚烈/圆滑/愚忠/良善/奸诈……者,不收。
这样苛刻甚至欺负人的条件,当时几乎三界之中没人觉得裴准能找到满意的徒弟,结果某个星辰暗淡的夜晚,他捡到了一个全家灭门的小崽子。
好不容易找到的徒弟,可不得时时看护,时时调/教,让这好苗子不出一点差子,不出一点问题吗?
裴准甚至不允许裴焰私自出上衍宫,要知道那时候裴焰已经长大成年,十八岁的顽皮少年,怎能连从小长大的门派都没出去过呢?
邱谨前世听闻这些事时,都觉得那做师父有些病态,这辈子的裴焰失而复得,表现得……还算能够理解吧。
“你们在聊什么?”
裴准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凉飕飕的,像锋利的刀子。
他一出现,邱谨甚至觉得宫殿里的气温都降低了。
“没什么,殿下担心你呢,说要贫僧劝劝你,偶尔也要休息一下€€€€唔!”
邱谨自觉自己说话语气内容都十分合适,没有任何不妥,偏偏对面那人突然就发了疯似的,一下钳住他的手腕,把他向外拖去。
“你做甚啊!裴仙师!裴准!裴准!”
薛琳琅也惊了:“干什么啊这是,回来啊,裴仙师……”
裴准这下有反应了。
他扔下一头雾水的邱谨,回到小殿下的身边。
他蹲下身,与薛琳琅视线齐平,眼神担心地扫视过他身上每一处角落,连头发丝儿也不放过,确认他平安之后,才像活过来,笑了笑。
“没事,你没事,没事就好,你不要和邱谨多说什么,只会浪费你的心神和精力,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好好休息,知道吗?对,你需要好好休息养病……乖,快回床上去。”
薛琳琅:“我觉得你才需要好好休息€€€€”
“这是什么?糖?!谁给你这种污浊的东西?这种东西吃了只会害了你……琳琅,乖,把它给我。”裴准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
薛琳琅本想拒绝,可看到裴准这副神经质的模样,仿佛他有一点不好这位手眼通天的大能就会顷刻崩溃……
“好,我给你,反正我本来也不想吃。”
裴准见他如此听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真乖,快去休息吧,等会还要吃药。”
目送薛琳琅离开后,裴准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送这些垃圾给他,没有下一次。”
白衣仙尊将那牛皮纸包裹的龙须糖握在手中,再松手时那些美味的糖果就变成流沙,悉数流下。
邱谨:“……”
好像真的有点疯。
“裴准,你近日多久没有打坐修行了?情绪不太正常啊,这个时候不要让心魔作祟,趁机而入。”
裴准冷笑道:“我看是你不正常,如今琳琅危在旦夕,你还有心思与他闲话?我告诉你,我正常得很,也清醒得很,我已经想明白了,如何在薛煜长大之前,拿到足够的气运。”
听到此事,邱谨也不由正色:“你只管告诉贫僧如何做,如若可行,贫僧定当竭尽全力。”
“随我来。”
总觉得有点不详。
邱谨跟着裴准来到一处冷清的宫殿,他不通人间事务,此时还不知道这森冷僻静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后面才知晓……
这里是冷宫。
“放我出去!裴准!裴老狗!你是不是疯了!把我们关在这里,如何救阿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