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准恍惚未见薛琳琅灰白的头发,修真者异于常人的五感让他轻而易举嗅到眼前人身体内部器官腐烂的气味,又统统在脑海中美化成和平日别无二致的梅花清香。
在他眼中,小殿下仍旧与生前一样,故意睡懒觉和他作对,偏偏可爱得让人不忍心责罚,不忍心把他唤醒。
不死灵珠静静发出淡红色光亮,浑圆通透,只有成人拇指大小,好似一颗血色珍珠,漂亮得无以复加。
裴准把不死灵珠轻轻放入薛琳琅的口中,他淡淡地想,幸好这不是玉,要不然放在琳琅嘴里,好像镇尸玉似的,多不吉利。
不死灵珠果真不辜负它的美名,薛琳琅的尸体几乎是一瞬间恢复到生前的状态,一头乌发顺润,再次拥有健康的光泽,肌肤白皙细腻,双颊晕开浅浅红晕,小小的胸口似雏鸟般轻轻起伏,连唇瓣都柔软红润,似有气息从中缓缓流出€€€€
就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会醒来,再用任性又骄纵的语气喊一声裴仙师,然后又趁着裴准尚未动怒,故意眉眼弯弯,撒娇一笑,只要看到他这么一笑,裴准心头纵有天大的怒火,都会在一瞬之间化作潺潺流动的春日溪水,溪畔桃花盛开,明媚得不像话。
裴准的指尖戳了戳薛琳琅弹性十足的脸蛋,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他多希望小殿下能再次睁开眼看看自己,再和自己说说话,再对自己笑一笑,哪怕只是嘲讽他,只是故意和他作对。
一炷香过去了。
两柱香过去了。
三柱香过去了。
裴准的神情从隐隐的期待变成失望,最终那失望又归宿成深渊寒潭似的平静。
久久的平静。
他倏忽俯下身亲了亲小殿下的额头,在那珍珠般的耳垂边上低低呢喃道:“也好……如此,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也再也不会受伤……”
吻罢,他用双臂将薛琳琅的尸体抱起,狭长冷清的眸子微眯,唇角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阿焰……师父,带你回家。”
在裴准心中,裴焰与自己共同的家永远是远在天边的上衍仙宫。
“裴仙师,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把琳琅带到哪儿去?”
好在薛煜定时会来照料自己的弟弟,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裴仙师会疯狂至此,竟然想偷走薛琳琅的尸体。
得知薛琳琅去世的消息,梅贵妃立刻晕倒了,胜帝因着狐妖附身精力不济,现在宫中乱作一团,薛灼又是个平庸不顶事的,薛烁年纪还小,薛煜四处奔波,憔悴了不少,眼下一片青黑。
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裴仙师的状态明显不对,抱着他弟弟的尸体,唇角还挂着一缕温柔至极又诡异至极的笑,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裴准冷冰冰地说;“我要带他回家。”
薛煜有些恼怒,立刻去拦:“裴仙师怕不是伤心过度了,琳琅是大周的五皇子,是我的亲弟弟,他的家就在这,他的母妃也在这,你要把他带去哪?”
“我要带他回上衍仙宫。”
薛煜听到此话心中一惊,说来蹊跷,之前薛琳琅拜托过他如果裴准强行要带他去上衍仙宫,就把这提前准备好的木匣赠与他。
薛煜原先很是奇怪,按理来说,裴仙师也不像个不讲道理的人,怎会做出强硬带薛琳琅离开的恶行?
而且,就算裴仙师真要强行带琳琅离开,为什么要给他看提前准好的木匣?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吗?
如今薛煜后知后觉领悟到了。
什么情况下,裴仙师才会不顾琳琅意愿强行带他离开?
答案是,琳琅他,已经彻底离开了……
他没有办法和裴仙师直说。
所以琳琅交给他的木匣里装着的是……
琳琅的遗书。
琳琅竟然提前写好了遗书。
今后的岁月里,薛煜每每想到这一点,心中就不住地抽痛。
他的弟弟竟然这么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却偏偏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配合他们治疗,配合他们折腾。
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药,那些数十年如一年的诊治,或许都是薛琳琅赠与他们的温柔,目的不是延长自己的寿命,而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
“你们已经尽力了,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裴仙师,我这有一个琳琅留给你的木匣,里面很有可能是他给我们的遗书。”
薛煜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免得让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
如今在裴准的认知里,棺材、遗书、尸体、腐烂等等都是自主被屏蔽过滤的词语,所以他只把薛琳琅抱得更紧了,并不答话。
怎么回事。
竟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可怜。
明明不可一世的强大,却又可怜到只能抱紧怀中的尸体,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薛煜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些:“裴仙师,随我去璇玑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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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琳琅留给裴准的木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盒子,并没有什么离奇的地方,可就是面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无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大周二皇子,还是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道衍师祖,都小心翼翼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薛琳琅的尸体则被裴准放在冰玉床上,与睡着无异,显然不知道自己提前留下的东西终于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琳琅到底会留下了什么呢……
薛煜刚想打开,却被裴准抢了先。
木匣里竟然装着一个透明的珠子,约有拳头大小。
薛煜问道:“这是何物?”
裴准的神情显然十分激动,夺过珠子,攒在手中,注入灵气,只见一道灵光从透明珠子内部穿过,投射在二人眼前。
竟是薛琳琅的投影。
修真界中有一用处奇特的法宝,名为留影珠,无论有无法力修为,皆可在其中留下自己的一段影像。留影珠在修真界算是比较珍奇的宝物,价值不菲,寻常修士是用不起的,只有裴准这样溺爱徒弟的人,才会什么花样的宝贝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送给薛琳琅。
或许是一个睡醒之后无事可做的晚上,或许是一个喝完药后突发奇想的清晨,薛琳琅用裴准送给他解闷的留影珠,给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留下了一段珍贵的影像。
“琳琅……”
裴准紧张地看着幻象中的薛琳琅,想碰他又不敢。
幻象中的薛琳琅穿着一身白衣,在裴准眼中当真像午夜才会出现的昙花妖,极致的梦幻,又极致的短暂。
薛琳琅先是忽然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裴准脸色顿时惨败:“没有,你没有……求你不要胡说……”
这毕竟只是段生前的录像,薛琳琅没有理会裴准,而是继续说道:“裴仙师,如果打开留影珠的是你,我有一个请求想拜托你。”
“你说,你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想要什么?你肯定能复活,为师已经想好办法了,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裴准显然有些魔怔了,他不知道如何复活薛琳琅,能用的办法,他都用尽了,用绝了。
与其说他此时在做出承诺,不如说他只是在念念有词一个妄想,一个执念,一个……
不可能实现的悲哀的愿望。
似乎留影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打扰到了薛琳琅,他离开了一会儿,留影珠也就空白了一段时间,薛煜担心地看向裴仙师,发现对方把那颗可怜的留影珠捏得死紧,皮肤都泛白了。
薛煜怀疑裴准这种捏法会把留影珠捏爆,正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好在这个时候薛琳琅的幻象重新回到了视野范围内。
薛琳琅的表情也从随意变得郑重。
他看向裴准的方向。
“裴仙师,求求你不要把我带回上衍仙宫,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那里好不好?我死了,就把我葬在大周的皇陵,好不好?”
裴准心跳一滞,眼前发黑,痛得几乎呕血。
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薛琳琅悲伤的神情,恳求的请求杀死了。
“怎么、怎么会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会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师父怎么会让你再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埋在土里?“
裴准呼吸急促,语速飞快地解释,一步一步走近那个不存在的幻象,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
“阿焰你忘了吗?上衍仙宫才是你的家,上衍仙宫才是你的家啊……不是什么大周的皇宫……怎么会是大周的皇宫……”
“裴仙师?裴仙师?你怎么了?”薛煜发觉他状态不对。
“琳琅听话,师父带你回去,师父带你回去……大周的皇宫算什么,我要带你回去……”
裴准恍若未闻,而是不顾一切地想去抱住眼前的幻象,抱住那软软小小的身体,抱住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然而,他的双手从透明的身体里穿透而过。
裴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怀抱。
他抱住的,不过是团不存在的空气。
“你真的好固执。”
幻象中的薛琳琅叹了口气,似乎提前预知了裴准的反应。
毕竟他当了裴准里两世的徒弟,还能不清楚他的脾性吗?
他只乖巧又无奈地笑了笑。
“师父。”
裴准声音喑哑:“我在。”
“师父,本殿下现在代表你前世的徒弟裴焰原谅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我知道,你以前铲除我这个堕落的魔头,也是为了守护世间的芸芸众生、万千生灵,这是你身为仙道第一人的责任,我能理解你,更能原谅你。”
或许这才是第一次,薛琳琅这辈子在他怀里露出这般乖巧又听话的表情,说出的话也句句懂事到心坎里。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阿焰,不要这么说自己,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裴准看着他脸上再完美不过的笑,听着他再懂事不过的话语,脸色却惨白到了极致,像个死人一样,甚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若是薛琳琅活着看着这一幕,定然十分奇怪。
因为他记得,裴准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自己就说,他因为杀了徒弟而心怀愧疚,生出了心魔不得飞升,现在这一番话原谅了裴准,应当是减轻裴准的心魔的呀。
这哪里是减轻裴准的心魔,反而像鲜血淋漓剖开他的心脏,用裹着盐水的鞭子一道一道地鞭笞。
幻象还在继续,除非把留影珠捏爆,要不然不会停止。
“师父,我想上辈子的裴焰肯定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自己瞎了眼睛喜欢上那些妖魔鬼怪,被骗也不怪不了其他人,轻信别人是应该付出代价。他后面惹出那么多事,搞得生灵涂炭,把自己折腾死了不说,还成了你的心魔耽误你飞升,真是大逆不道,按我说,他就该死€€€€”
“好!我答应你!薛琳琅,我答应你了,行了吧?!”
不知不觉,裴准眼里竟流出血泪,竟如同被人戳瞎了双眼,刺目的鲜血沾染上雪白的下巴,唇红如枫,充满妖异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