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究说得太真诚,此时他心跳停了下,接而又紧锣密鼓地补上了刚才停的那一下。
离谱的心率震得那颗死寂了许久的心脏轻轻跟着抖。
似陈旧锈损的铁门不知何时被人拔了栓,稍稍一震,门就悄悄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抖掉一层灰的同时,也溜进了几缕光。
他不应该来赚这五倍的加班费,他这个工打得似乎有点越界了。
*
还好楚究没让他越界太久,最后一天的药水他要求带回去让家庭医生输液,正好郁南要去机场送张鹏和玉玉出国。
医院和医生都联系好了,玉玉一过去就很快能做手术。
点滴打完,医生过来帮楚究换药时,嘱咐他:“你带回家打可要真打,不能扔垃圾桶。”
楚究:“嗯。”
医生冷笑一声,转过头对郁南说:“你要看着他点,这小子有过前科,从小就爱扔药。”
郁南:“……”他还有这爱好呢。
医生走了,郁南直接下了猛药:“这药不打会颅内感染,死亡倒是小事,万一瘫痪了就非常不体面,你能想象年纪轻轻但不能自理的画面吗。”
楚究:“……”很会拿捏人。
楚究把药水带回南溪湖大平层,隔日本想扔进垃圾桶,又想起郁南简单但是十分有分量的假设,只好带着药水回到丹枫宫找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已经在家里等候他,见楚究老老实实打药水,便笑话他,“这么点伤,也要挂水了?”
楚究轻松一笑,“没办法,听说会颅内感染,年纪轻轻就不能自理。”
“是有这个风险,但也没这么夸张。”
手机叮地一声,郁南发过来一段小视频,光标题就蛮惊悚。
#一男子挤痘痘发言引发颅内感染不幸身亡#
三个钢€€:【你看,挤痘痘都可能颅内感染。】
楚究勾了勾嘴角,拍了张扎着针的手背照片发过去。
三个钢€€:【哇!老板好棒哦!】
还配了个举高高的表情包,幼稚浮夸地称赞,不难看出他的刻意调侃。
楚究忍俊不禁。
楚究打完点滴,拔了针管,走下楼。
丹枫宫一如既往地沉寂,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看到了些许憔悴的周玉荷,楚究才意识到两天前,在他的计划下,这里大闹了一场,撕破了楚家的表面和平。
周玉荷坐在佛堂里,看着他父亲的遗像发呆,楚究进来坐在他的身边。
周玉荷:“郁南是你的秘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楚究:“郁南也不想让您知道他在楚氏工作,不是么?”
周玉荷愣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郁南那天救了她后见到了楚究,就已经知道了她是楚究的母亲,但后来她多次试探,郁南也是巧妙转移话题,确实是刻意不想让她知道。
周玉荷:“是不是你给他施加压力,不让他说?”
楚究:“他是您的救命恩人,他有您的联系方式,即使我给他施加压力,他告诉您了,我能拿他怎么样呢?”
周玉荷:“你当然有办法,他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怎么挤兑他不行。”
楚究冷静解释:“如果您都知道了他在楚氏工作,那我还有机会挤兑他吗?万一他跟您告状呢,即使他不跟您告状,我挤兑他能瞒得过您?我再怎么算计,也不会算计到您头上,不是么。”
周玉荷冷静下来,细想了下,楚究说得很有道理。
周玉荷:“他没跟你提过任何要求?升职?加薪?没有吗?”
楚究摇了摇头,他不仅没有提,甚至想辞职。
他肯把辞呈收回去,估计是为了钱,他需要钱,为了救那个叫玉玉的小女孩。
一开始,郁南千方百计靠近他,甚至设计圈套爬上他的床,无非就是想凭着几分美色攀上他。
但得逞之后,郁南却像变了个人一样,尽管他三番五次提起那晚上的事试探,郁南都没有打算顺着杆子往上爬,而是毫不走心地跟他周旋,甚至提交辞呈,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他不仅没有拿着肚子里的孩子要挟,救了周玉荷之后也只字不提。
他忽然变得像一阵风一样来去自如,随心所欲很洒脱,像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都留不住他。
人真的一夜之间能变化这么快吗。
周玉荷叹了口气,“罢了,郁南这孩子正直,自然有他的道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按他自己的想法来吧。”
楚究有点意外,周玉荷竟就这么翻篇了,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事情是关于郁南,她才和普通的母亲一样,变得包容迁就,通情达理。
楚究:“郁南在公司表现还不错,工作能力很强,临场应变能力和沟通技巧都可圈可点,而且很有亲和力,上次东南亚代表团外聘的翻译违约,就是他顶上的,人也聪明,学东西很快。”
听到楚究夸郁南,很欣慰道:“这么好的孩子工作肯定做得好,我眼光不会错,那你要好好提拔培养。”
楚究:“好。”
周玉荷:“那你也不能让他天天加班,累坏了可不行,量力而行吧,毕竟他现在怀着孕呢。”
楚究:“好的。”
周玉荷:“还有工资奖金,多发点,该涨工资涨,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你那个秘书办一个月一万块钱不够吧,谈个恋爱都不够。”
楚究终于不敷衍了:“谈恋爱不会让他花钱。”
周玉荷笑了笑,没再说下去,楚究也自知多言,也不说话。
周玉荷:“你爸把楚家交给我,最终还是四分五裂了。”
楚究摸了摸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针眼,郁南记得他打针打的哪只手,而周玉荷心里只有楚家。
但他对周玉荷恨不起来,她只是在遵守对父亲的承诺,父亲的遗嘱是管好楚氏,管好楚家,管好孩子,但前面两项已经足以让她筋疲力尽,已经无暇顾及他了。
楚究:“不怪你。”
周玉荷很自责:“怎么会不怪我,楚家人一向团结和睦,祖祖辈辈拧成了一股绳,才有楚氏的今天,可到我这里却散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爸。”
周玉荷说的散了,其实是楚先贤一家不满足于股权分红,想自立门户,他们也正是利用了周玉荷会为了楚家稳定对他们谦让,才会越来越嚣张。
楚究并没有什么大家族的情节,公司管理一向奉行能干就上,不行滚蛋,楚氏不想养太多的闲人,关键的岗位更不会用只想着谋私利的庸才。
楚先贤一家想走那就走,若之后变成竞争对手,那就各凭本事。
但周玉荷稍稍守旧,接受不了一家人到最后变成竞争对手兵戎相见,所以才会对楚先贤一家人三番两次百般忍让。
楚究要改,必须拔了周玉荷这个心结。
楚究淡然道:“时代不一样,环境不一样,人心也不一样,不怪你。”
周玉荷:“楚究啊,你叔叔不就是闹着要提高股权分红吗?他们就是想多要点钱,多要点权,其实发发他们用不了多少钱,你满足他了,他就消停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毕竟是一家人,四分五裂的也不好。”
楚究冷声拒绝:“不行。”
周玉荷叹了口气,也做出了退让:“如果你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了,你想让左星河进楚家门,就随你吧。”
楚究斩钉截铁:“绝对不行。”
周玉荷皱着眉头质问:“你大了,羽翼丰满,我也管不了你了?”
楚究自嘲地笑笑,“你何时管过我?”
周玉荷一怔,才想起他后脑勺被楚先贤砸了,伸手触碰他的头,“你头没事吧?”
楚究躲开她的手,“没事。”
周玉荷尴尬收回,沉默半晌后又说:“你爸爸是最看中大家庭的,喜欢一家人和和睦睦,楚家需要传承,而不是四分五裂。”
楚究:“楚氏属于楚家,但也属于董事,属于投资者,属于每一个认真工作的员工,而不是属于楚家某一个人,更不是谁用来中饱私囊的工具,传承并不是传宗接代,更不是无论好的坏的全都传下去,楚氏健康稳定发展下去,回馈每一个认真工作的职工,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在不同的时代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才是最好的传承,楚氏交到我手里,我只要需要对公司负责,而不是对谁负责,也不是对这个家负责,只有楚氏屹立不倒,才会有人记得创业的先辈,这才是传承,您明白吗。”
周玉荷:“可楚家四分五裂,他们会说你挤兑长辈,一家独大,想把楚氏占为己有。”
楚究:“当时您接管楚氏,全家人阴阳怪气说楚氏落到外人的手里,您为楚家倾尽所有,还是有人说您是外人,别人的看法那么重要么?”楚究停顿了下,“他们说的话,是尊重爸爸吗,他们把我们当成家人了吗。”
周玉荷:“你不知道我一路走过来多苦,众叛亲离很苦,孤立无援很苦,我不想你也那么苦。”
“这是您的恐惧,但我并不害怕,”楚究沉默了半晌,慢慢开口,“我最苦的是小时候。”
周玉荷沉默地闭上眼,“是妈对不起你。”
楚究:“如果没有您,楚氏早就破产了,我也是站在您的肩膀上,怎么会怪您。”
不知为何,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楚究小的时候很聪明,总是捧回来各种各样的奖杯,多少次跑到书房来找她,总被她一句“妈妈在忙,自己去玩”打发了,连一句“好棒”都吝啬去敷衍。
后来楚究找她就越来越少了,她每天为公司奔波,忙得焦头烂额,一晃到了楚究十六岁,她让他只身出国求学,让她惊讶的是,出国各种手续和证书他自己都办好了,她只需要签字,再给他一张银行卡就好,而她竟记不起他少年的模样,只记得他一个人弯腰在房间收拾东西的背影。
等到他学成准备回国,她终于退了休,她帮他收拾房间时,才发现他满满三大箱的奖杯,有各种球类的奖杯,有各类数学竞赛和编程大赛的奖杯,唯独没有企业管理相关的荣誉。
他从小对数字敏感,很喜欢数学,他跟他爸说过要当数学家。
他不喜欢这个专业,但他却做得很好。
“妈,爸爸已经走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放下执念,过自己的生活吧,如果爸爸还在,不会愿意看到楚氏被蛀虫啃食,”楚究顿了顿,又说,“也不会愿意看到我被人用酒瓶子砸伤,这是郁南跟我说的。”
周玉荷愣住。
他父亲的遗言是管好孩子,管好楚氏,管好楚家,如果管不了,就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只是她不愿意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苦苦支撑着。
她说谎了。
这个冷漠疏离的男人,其实和他父亲一样,一直是个温和柔软的人,只是她以锻炼楚氏接班人为由,亲手把他推到了人世间中最孤独的地方。
楚究:“您接管公司的时候,公司在发展,有些问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公司很稳定,一些见不得光的盘根错节的关系要理清楚,不然将会是后患,我希望您能站在我这边,不要随意被人当枪使,好吗。”
周玉荷点了点头,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郁南他说得对,你父亲不会让你挨打,他一定会用尽全力保护你,不会像我一样,哪里风浪大,把你往哪里推,但阿究啊,妈不后悔,楚氏是你父亲力挽狂澜拉回来的,它要发展下去,就注定有人要牺牲。”
楚究松了一口气,突然释怀,他起身,给父亲上了一炷香。
他坐会周玉荷身边,笑了下又说:“其实我并不是孤立无援。”
周玉荷:“我知道,信扬确实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有他当你的左膀右臂,我也放心了。”
楚究:“郁南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周玉荷直接呆住了,“什……什么?什么是你的?”
信息量太大,周玉荷的脑子直接宕机,定在原地瞠目结舌看了楚究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