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第14章

宴席过半,黎棠离席,脚步虚浮地往楼上去。撑着扶手上了几个台阶,有同学在楼下吆喝:“这儿有钢琴诶,寿星公快给我们露一手!”

黎棠自顾自往上走,慢吞吞地摇头:“小时候学的,早不会弹了。”

声音太小,并没有人听见。

二楼的走道幽深而静谧,黎棠背靠墙壁,舒一口气,听着楼下若隐若现的喧闹声,有一种终于脱离那与自己全无关联的世界的错觉。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付出代价换取热闹之后,还是觉得孤独更好。

也许这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热闹。

毫无预兆的,走道尽头的房间门打开,里头的光漏出来,将整条走道照亮。

黎棠几乎是惊喜地站直身体,迎上前:“妈妈……”

张昭月似是惊讶于黎棠出现在门口,冲他笑了笑:“怎么上楼了,不去招呼你那些朋友?”

“他们自己玩得挺好的。”黎棠说,“今天厨房做了好多菜,有您喜欢的……”

张昭月没等他说完:“那你们玩吧,我喝口水就睡了。”

说着,张昭月走向二楼的客厅,在水吧台接了水,就返回卧室。

门在眼前“砰”地关上,光线被吞没,像蜡烛插在蛋糕上骤然熄灭。

徒留一缕青烟,和黑暗中几近颤抖的呼吸。

黎棠枯站在那里,不知过去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首都号码,接通后,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是李美琪,曹洋的女朋友。”

“……有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离曹洋远一点?”电话里的李美琪语气愤怒,“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这几天尽忙着给你选礼物了,订了那么贵的蛋糕……”

“我没跟他说。”

“你不说他上赶着给你准备礼物?他对我都没这么上心,你一个男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是啊,黎棠想,我就是这么不要脸,明知人家根本不记得,还是一遍一遍地往上贴。

夜色渐浓。

晚上九时许,蒋楼接到一个本地陌生号码的电话。

打到第三次他才接,接通了也不说话,等对方先开口。

那头环境嘈杂,但他这里足够安静,所以依然能听清。

“……是蒋楼吗?”

“嗯。”

“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来?”

连声音里的委屈,都听得分明。

蒋楼没有回答,对面等了一会儿,泄气般地不再追问。

电话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那我去找你。”

一只蚂蚁自桌角爬上坑洼的桌面,蒋楼拿起窗台上的蜡烛,倾斜,让蜡油滴落。

“找我做什么?”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你确定吗?”蒋楼问,“要来找我?”

“嗯,我要来,现在就来找你。”

一滴,两滴……终于有一滴正中目标,将那陷在坑洞里的蚂蚁覆盖。那蚂蚁几乎没来得及挣扎,就在迅速凝固的蜡油中肢体僵硬,不再动弹。

“好啊,那你来吧。”

我已经无数次警告你,也给过你机会。

是你不珍惜。

半个钟后,黎棠穿过被踩出一条道路的灌木丛,走在上行的泥路,裤脚被蹭脏也浑然不觉。

反正那些伪造的淡然,假装的不在乎,还有精心营造热闹假象,都已经被摧毁了。

他变成了一个装有愤恨,不甘,嫉妒,还有求而不得的容器,等到满溢出来,所有人都会来看他的笑话。

在他十七岁生日这一天,灾难般的一天。

脚步快得如同逃窜,黎棠循着印象一口气跑进巷道,抬头,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蒋楼站在门口,仰面遥望夜空,听到声音后,不紧不慢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让黎棠一霎屏息,邈远的霓虹映在蒋楼浓黑的眼底,扑朔得像是投入一片深海。

那是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的,独属于蒋楼的领域。

而黎棠徘徊在这片领域的边境,未知的前路让他迟滞地萌生怯意。

茫然中,他甚至不知道,蒋楼是怎样走到他面前,又是怎样抬起手,温热指腹自他眼下揩过。

一向沉冷的声音也变得温暖。

“怎么哭了?”

第11章 都怪你

若不是蒋楼提起,黎棠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迟滞的羞赧,他胡乱地抹一把眼睛,泪水在脸上抹匀,随着蒸发速度加快,凉意迅速漫了上来。

“我,我……”

黎棠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都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何至于这么难过?为什么在难过的时候,要来找蒋楼?

仅仅因为蒋楼也是造成他难过的原因之一吗?

好在,蒋楼并没有追根究底。

他拉过黎棠的手腕,那里还包着纱布:“快下雨了,进去吧。”

从未见过如此多雨的秋天。

屋里,黎棠捧一杯热水,望着雨点密密匝匝打在破碎的窗户上,开始回忆这个时候的首都该是什么模样。

落叶,尘沙,干燥的空气,干裂出血的嘴唇。

第二次进到这间屋子,黎棠有了些不同的感受,叙城的秋远比首都湿润,因此冷也是阴湿的冷,皮肤尚未察觉,寒气已经钻进毛孔,沁入骨髓。

打了个喷嚏,面前的烛火猛地晃动,映在墙面的火光也跟着扭曲。坐在折叠桌前的蒋楼望过来,黎棠歉意地吸了吸鼻子:“……打扰了。”

虽然,这话好像应该在进门时说。

蒋楼带黎棠进到里屋,那里朝南,窗户密封性也好一些。

却也更暗了,霓虹灯火自东北方向来,南边靠山,树影在浓稠夜色中参差招摆,让人有种身处深山丛林之感。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里经常停电。”蒋楼将外面的蜡烛拿进来,随手插进一只杯子里,“可能今晚都不会恢复。”

黎棠“嗯”了一声。

那杯子口宽,蜡烛歪斜,蜡油在桌面上滴出硬币大小的圆,蒋楼又将蜡烛抽出来,底部按在蜡油上固定。

黎棠聚精会神地看着,忽闻一声轻笑。

透过摇曳火光,蒋楼看着他:“没见过吧?”

没见过总是停电的房子,没见过如此原始的照明方法。

黎棠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无知,抿了抿唇,正色道:“现在见过了”

即便如此,黎棠仍然觉得,待在这间小房子里的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为了好人缘计划筹算,不必为了显得合群融入吵闹的环境。哪怕被打碎的面具之下,是一副庸俗而冷漠,贫乏且无趣的灵魂。

可还是太静了,静得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窥探。

在多如牛毛的好奇中,黎棠选了一个意图不那么明显的:“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黎棠坐,蒋楼坐在床边:“是啊,自从出生就住在这里了。”

“出生”两个字,让黎棠理所当然地想到:“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个话题转换并不自然,甚至有种迫切的激进。蒋楼或许察觉到了,又或许没有。

“十一月九号。”他说。

黎棠顿时惊讶:“你生日比我晚?”

然后忽然想到什么,“我比其他人早一年入学,那你比我大一岁。”

“不。”蒋楼语气平静地说,“我曾经休学一年,所以比你大两岁。”

两年,之于年过半百的长者来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之于正在过十七岁生日的黎棠,是比人生中的九分之一还要长的长度。

比他大两岁,意味着自己刚出生的时候,蒋楼就已经可以摆脱辅助自行走路,多半也已经学会说话。

而几乎所有小孩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

可是他的妈妈已经……

“为什么休学?”黎棠从来没有这样期盼了解一个人,“是不是因为……”

他看向蒋楼的左耳,那耳廓形状完整而漂亮,因此很容易让人忘记它不具备听音功能。

“耳朵”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兜里手机振动。

黎棠低头去看,是同班的一个男生打来。

“准备切蛋糕了,寿星你去哪儿了?”

“你们吃吧,我……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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