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二月了,怎么还这么冷。”黎棠说。
蒋楼愣住,为预测错误,也为重逢后第一次,由黎棠主动拉近的距离。
而黎棠颔首于蒋楼肩膀,心里想的不是现编的理由是否正当,而是在想刚才分别前周东泽告诉他的事。
前阵子陈正阳联系到周东泽,说他因为行窃被检方起诉,问周东泽有没有办法替他脱罪,他不想坐牢。
据周东泽描述,案件目前证据确凿,除盗窃罪之外还有故意伤人罪,数罪并罚至少判个十年八年。黎棠对陈正阳被判几年并不好奇,毕竟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高中那会儿此人便做尽龌龊之事,如今的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然而周东泽从陈正阳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当年那支录音笔早就被蒋楼要回,王妍拷贝在电脑上的音频文件也已删除,是陈正阳在此之前发现广播室的电脑上有个加密文件,好奇之下复制一份带走,请专业人士破解,再擅作主张在广播室播放。
陈正阳百思不得其解:“当年这么严重的事故我都能全身而退,现在不过偷个东西打个人,就要被判刑?”
原来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黎棠想。
原来,蒋楼早就后悔了,在一起灭亡之前就已经放弃,选择撤回。
哪怕这个世界糟糕透顶,蒋楼也想和黎棠一起活下去。
那么,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没有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如今的他们,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手指触到硬质物体,黎棠攥拳握住,把它从蒋楼口袋里拿出来。
钢笔形状,黑色烤漆的录音笔,是他七年……不,八年前,送给蒋楼的情人节礼物。
当时蒋楼承诺过,会妥善保管,好好使用。原来是作为思念时的一味药,在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和自梦中醒来没有他的清晨,拿出来反复烹熬
握着录音笔,黎棠再度埋低脑袋,额头抵着蒋楼肩膀,不想被他看到眼尾的潮湿。
此刻的蒋楼并不知道黎棠又找到一块拼图,完整的景象复原在即,他只垂眸看着黎棠柔软的发顶,和白得像雪的一截后颈。
去年下雪时又没能在一起,好可惜。
两人就这样站在道路€€,互相支撑着对方,直到蒋楼手臂抬起,快要忍不下去,黎棠忽然出声:“右边。”
他小声说,“右边口袋……礼物。”
蒋楼的手便拐了个弯,探进黎棠的外套口袋。
黎棠今日穿着休闲,因此口袋极大,足以放下一本书。
将那本精装硬面书掏出来的时候,蒋楼仍有几分茫然。
书不算厚,色彩浓烈的油画作为封面,顶部是蔚蓝的天空,远处的巍峨群山环抱着丰沃的农田,往上则是大片霞蔚般绚烂的云。
书名印在正中€€€€A Cloud A Day
是一本名为《一天一片云》的书。
也是迟到七年的情人节礼物。
第62章 要不要看
两人一起进了书店左手边第三家店。
普通的连锁快餐店,比起情侣为患的高级餐厅,所有人挤在大厅里,有一种合家欢乐的朴实热闹。
也因此实在不是适合聊天的氛围,两人从点餐取餐,到坐下吃饭,加起来不到十个字对话€€€€饮料要吗?要的,中杯。
薯条吃完半盒,旁边桌的一家三口离开,小孩的吵嚷声止息,世界才稍微安静下来。
还是黎棠先起话头:“来首都看厂房?”
“不是。”蒋楼说,“来看你。”
半根薯条咬在嘴里,黎棠笑说:“哦,看到我和别人一起喝咖啡了。”
“没注意。”蒋楼说,“只看到你没吃饭。”
这话真假难辨,黎棠观察他的表情,瞧不出任何端倪,撇了撇嘴,把薯条吞咽下去。
填饱肚子,两人到外面,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
还是无可避免地聊回了工作,蒋楼说已经锁定了几处厂房,离市区都比较远,还得去实地踩点,综合考量。
不过远也有远的好处,离黎远山投资的疗养院近,运送设备物资很方便。
黎棠不赞同这套考量标准:“不用为了迁就疗养院选址在那种地方,你们的产品又不只为他们服务。”
这掏心窝子的话听起来像在护短,蒋楼本想说选在哪里都一样,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一个字:“好。”
不知不觉走过两条街,到了人烟相对稀少的道路,前方河畔长椅旁,有个男生举着一大把气球,捧着花,在向面前的女孩求婚。
出于不打扰的心态,两人都停下脚步。
远远地看了一会儿,黎棠忽然想起在英国留学时碰到过类似的情况:“那天也是情人节,我从超市买了一周的口粮,抱着袋子往住处走,路上碰到一对情侣,男的也这样捧着花求婚,女孩答应了,他抱起女孩原地转圈,一个不小心,把我这个路人给撞倒了。”
连同那一大包口粮。
略糗的往事,发生在黎棠出国的第四年。彼时他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泡图书馆,一个人买菜做饭,虽然孤单但内心安宁。
只是那天很冷,又下着雨,他抱着一大堆东西,空不出手撑伞,结果摔伤了手,食物也散落一地摔,心情顿时糟糕透顶,不想焦虑症发作吓到别人,他顾不上收拾就匆匆离去。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只能算普普通通的倒霉一天,可是还有后续。
“我回到家看了会儿电视,平复完心情,忽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外面没有人,只有一只购物袋放在地上,里面除了我买的食物,还有一瓶消毒药水,一支红玫瑰。”
以为是那对情侣给他收拾好送来,还分了一朵花给他沾沾喜气,黎棠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蒋楼“嗯”一声。
看着黎棠叙述这件事时的笑容,他躁动一天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自早上送花起他就坐立不安,到首都后裴浩见他心不在焉,一脸嫌弃地让他赶紧去黎棠公司楼下蹲点,免得大好的日子被别人截胡。
裴浩这张嘴自带乌鸦属性,坏事一说一个准。果不其然,下班时间,蒋楼眼睁睁看着黎棠和周东泽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进了咖啡厅。
不过现在,蒋楼觉得,他们喝咖啡时聊了什么不重要,知道的是不是全部真相也不重要。
黎棠感到开心,能像以前一样笑,就很好。
散完步,各自回家。
次日上班,晨会散会后,被齐思娴问到昨天是和哪位帅哥共度良宵,黎棠摆出职业假笑:“帅哥是什么,能吃吗?”
“能啊,嘎嘎香。”齐思娴索性不装了,光明正大地打听道,“复合进度到哪儿了,咱们下个月度假能见到老板娘吗?”
黎棠思索后,给出一个让齐思娴大跌眼镜的回答:“进度……百分之一吧。”
倒也不是胡说,毕竟刚加上微信。
昨晚分别前,蒋楼以“帮忙参谋厂房选址”为由提出加微信的请求。
黎棠便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让他扫。
给的是工作号,本名即微信名,头像印着公司LOGO,朋友圈只有行业动态转发的那种。
在办公桌前坐下,黎棠忍不住点开微信,点进以黑白月球为头像的“新好友”的朋友圈。
依然空空如也,蒋楼从前就不发动态,黎棠曾一度怀疑他的手机太老旧以至没有这项功能。
不过定睛一看,顶部竟然换上了一张与性冷淡头像格格不入的封面图€€€€画笔描绘出的五彩斑斓的云,来自那本名为A Cloud A Day的书。
三月初,黎棠跑了趟黎远山投资的养老院。
那里的设施更换一新,软硬件互相配合,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医疗智能系统。
据院长说,由于引入了先进的设备和技术,此处能接纳的老人数量比之前多了一倍还不止,不仅减轻了医生护士的压力,老人看病就诊也方便很多。
黎远山也在那儿,谈完正事便带黎棠去看他新投的项目样板间,一个卧室卫浴合为一体的酒店式套房。他说周围的一片地已经在开发,将会建成由许多个这样的套间组成的养老社区。
黎棠不明白他这两年为何如此热衷于钻研养老项目,黎远山没等他问就主动回答:“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等我们老了还真指望你们在床前伺候不成?”
话依然不怎么中听,却算得上中肯。为自己考虑的同时为下一代考虑,作为一名父亲,黎远山已然超前完成了他的供养职责。
黎棠向来不多置喙黎远山的选择,不过这次,他在无意中看到养老社区项目的草案,类似工程抵押房的性质,先让项目参与者给自己留一套,而现黎远山除了给自己留了一间屋,还给张昭月也留了一间。
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黎棠相信黎远山当年选择张昭月,除却她是一个合适的母亲人选,必定有对她倾心的原因,哪怕他自己都没察觉。
感情的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复杂,且不讲道理。
当然,作为小辈,黎棠无意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只在离开疗养院后,回去的路上,摸出手机,用工作号给新加的好友发了条微信消息。
另一边,叙城,蒋楼应约来到市中心商场的咖啡店,径直走向张昭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昭月下意识坐直身体。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歉意,她对这个眼神冷漠的儿子,还是会莫名感到畏惧。
当年的广播事件,还有后来的自曝,无一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代表无论是社会意义上的死,还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他都不怕。
蒋楼和以前一样拒绝了点餐的邀请,张昭月怕他又扔下几句话就走,起话题道:“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
正因为蒋楼破天荒的回应而高兴时,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有话尽管问,我都会回答。”蒋楼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原本没想出来见张昭月,他们之间除了血缘上的母子关系,其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想到先前黎棠住院时接到张昭月的电话,那反应并非喜悦,蒋楼便决定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
张昭月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蒋楼的意思,几分慌张地说:“以后我不会打扰你,我只是想补偿……”
“是真的想补偿,还是为了成全你自己?”蒋楼不想听,皱眉道,“你的过去已经得到了我们的怜悯,甚至理解,难道还要我们来歌颂你的善良?”
他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张昭月脸色一白:“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我看来你只是私自利己,现在你无牵无挂,可以尽情对我们展现‘母爱’,一旦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情况,面临同样的两难选择,我们还是会被你舍弃。”
蒋楼用的是“舍弃”,而非“抛弃”,仿佛这件事与情感无关。他早就不再把张昭月视为母亲,认为她无论对自己还是对黎棠,都没有非承担不可的责任。
“利己本也无可厚非,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良心,可以无视你,当你不存在,可是黎棠不行,他会在乎,会记在心上,你的补偿行为会给他带去莫大的压力。”
说到这里,蒋楼的目光带了些许审视,“还是说,你明知道他会在乎,所以专攻他的软肋,要他‘投降’,成就你作为母亲的美名?”
有个词叫道德绑架,形容的或许就是张昭月当下的行径。
“不,不是的!”张昭月忙否认,“我是真的想补偿他,补偿你们……”
说着,她的声音小下去,像是也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些是否完全出自真心,没有一丝自我感动的成分。
蒋楼问:“那所谓的‘补偿’,我可以理解为希望黎棠过得好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