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夏:“……”
暴君。
两人简单易了容,如今走在街上,倒也没有先前那般突兀,看起来就像是出游的富家公子。虽说胥方如今已被大秦接管,但仍保留着燕陵时候的风土民俗,百姓热情淳朴。
城内水道纵横,不时有载满客的小舟摇摇晃晃顺河道而下,激起一簇簇水花。两岸围满了热情洋溢的小贩,还有三两成群的浣衣女,没等一会儿,船客怀里便堆满了或送或买来的瓜果,还有少女的贴身香囊、香帕等物。
听夏看得心痒,不自觉就停下了步子,满眼期待地看向楚晋。
后者跟他对视一秒,又扫了眼那满载而归的小舟,很扫兴地说:“我不去。”
听夏失望了一刻,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怕船沉。”楚晋回答得简短且理所当然。
听夏原地呆了几秒,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简直要气笑了:“怎么可能?你也太自恋了!”
楚晋没理他,脚步未停,留给他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听夏暗自赌气了一会儿,便又悻悻跟上,走一步三回头,就差把不舍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今日的任务是在城里收集消息,打探胥方内部最近的情况,不要节外生枝。”楚晋边走边说,“明天就着手准备秋江祭祀事宜。”
二人路过一间茶楼,楚晋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即停了步子。
站在门口揽客的茶小二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二位客官,品茶么?咱这隽水阁可是全胥方城最大的茶楼了,今个儿还请了从前名满燕陵的说书先生来讲胥方旧事,那可都是市面上找不到的话本!”
楚晋忽略掉他的喋喋不休,目光在几乎人满为患的大堂扫视一圈,忽然问:“你这原先不是叫红袖楼吗?”
那茶小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嗨,红袖楼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掌柜的一家老小几年前在战乱中让流匪给害了。后来我们掌柜就盘下了这里,改叫隽水阁了。不过听起来,客官您之前来过胥方啊?”
楚晋看了眼门口那巨大的牌匾,确确实实写着三个大字€€€€隽水阁。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视线在牌匾上停留片刻,半晌,说:“上两壶你们这最好的茶。”
茶小二立刻笑逐颜开:“哎好嘞,客官您里面请€€€€二楼有雅座。”
“不用了,”楚晋道,“我们就在大堂。”
二人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大堂中所有茶客的神情动作,也有利于他们搜集信息。
对桌是两个书生,满腔文腐之气,听夏听得没趣,恹恹地喝完了一整壶茶水。好不容易捱到那俩书生结账走人,没隔多久,旁边那桌又坐下来两个行客打扮的人,他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听夏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哎,听说没,过几日胥方要办画舫游河,就在边上的秋江。”
他的同伴道:“游河?这不是挺常见的吗。”
“不一样,这次阵仗可大的很。”那人神色略显浮夸,“上头那几个大人物都要来,尤其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听说这次就是他的主意。”
闻言,听夏不忍直视地回过头来,在他对面,“风头正盛的那位”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放凉的茶水,不置可否。
说话的两人没有注意他们的神色,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此话怎讲?他为何选这小小的胥方城?”
听到同伴的问题,那人似乎一下来了精神,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从旁人那里听来个传闻,说那位其实暗地里跟燕陵反贼有所勾结,妄想复辟燕陵!别看他现如今掌的是大秦的权,之后这天下,保不准姓楚还是姓萧!”
他声音虽小,但楚晋和听夏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辨别起来毫无障碍。几乎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听夏就变了脸色,下意识去看楚晋的表情。
后者手中把着茶盏,目光在浮浮沉沉的茶叶上停留一瞬,倏尔笑了。
听夏从这笑容中读出了三分冰冷的杀意,但却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即使如此,听夏还是下意识地坐直了一些,十分自觉地给楚晋倒茶。
这须臾的杀意自然没有影响到对桌那两人,他们仍无知无觉地说着话。
“怎么可能?”同伴一脸惊疑不定,“再怎么说他也是曾经的旧秦世子,当今圣上嫡子,去帮敌国?疯了吗?”
那人奇道:“莫非你没听说过?”
“什么?”
“那位与燕陵的渊源啊!”那人略微激动起来,“他还是旧秦世子时,可是在燕陵做了整整三年的……”
“锵”地一声,惊堂木一拍,余音绕梁,将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回音中。
大堂内静了一静,随后众人纷纷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原本空置的讲古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着蓝衣,手执纸扇,扇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柳字。
旁边有人低声交谈道:“竟然是名嘴柳成荫。”
此话引来有人点头赞许:“多少年未听他开口说上一回,今天可真是赶巧了。”
那名嘴柳成荫年逾耳顺,一旦站在讲古场上,却是神采奕奕,声如洪钟:“诸位看官,自柳某人做这行以来,已有四十余载。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柳某人祖籍便在胥方,自这城内转了几遭,倒想起了一些旧事。今个儿便说几回这胥方旧闻来给诸位听听。”
此言一出,台下掌声雷动,看得出这柳成荫在说书界的名声确实不小。
听夏来了几分兴致,余光瞥见楚晋正徐徐斟了一杯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柳成荫对众人的捧场很是满意,“唰”地一声收起折扇,正色道:“既如此,柳某人就从胥方建城讲起。”
“诸位皆知,胥方乃是燕陵古城,已有百年历史。但又可知,胥方这二字是如何得来?”
台下有人疑道:“不是因为那胥方城外有一处天然而成的石台,叫做胥方台吗?”
柳成荫笑而抚掌,摇头道:“是,也不是。无论是此城,还是石台,皆是因一人而得名。”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徐徐道来:“传闻数百年前,天下只有二国,毕国和渚国。为了争夺粮田城池,两国之间战火不断,足足对峙十年有余。”
“胥方,便是那时一位女子的名字。其母为渚国人,其父则是毕国人。两国开战之后,其父被召至军伍,胥方则随其母逃难到渚国一处小山庄内€€€€”柳成荫指了指自己脚下土地,“便是这里。”
“可惜好景不长,未过几年安稳日子,毕国的军队就打到了这里。为了保护山庄,胥方一介女流,竟率领一众男儿发起夜袭,夜斩敌军将领于帐中。渚国的主将听说后,有意扶持她,便将她收为副将,负责镇守城池。”
“却未曾想,毕国为了干扰胥方判断,竟杀了其父,将头颅悬于城墙之上。胥方无比悲痛,一时不敌而溃军,城门失守。”
说到这里,柳成荫沉沉叹了口气。台下诸人早已屏气凝神,沉浸其中,见状忙问:“然后呢?”
“胥方战败,渚国大震。别有用心之人借机散布谣言,说胥方不遵女诫、不守孝道,实为渚国之耻。毕国也不断施压,多次要求渚国处置胥方。胥方就这样从一代巾帼沦落至一枚弃子,可悲可叹。”
柳成荫摇了摇头,声含哀恸之意:“在被两国抛弃之后,胥方一人持一剑,行至曾经生活的山庄前,于石台上自刎而死€€€€便是那胥方台。”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胥方死后,一夜之间,竟从毕、渚两国之间拔地而起十二座山峰,连绵不绝,形成一道直入云霄的天堑,将她曾为之征战的故土环环抱住。百余年来,无人可破此屏障!”
台下一片哑然,半晌,才有人问:“便是那燕陵十二峰?”
柳成荫点头:“正是。”
“胥方城,也是因胥方这一传奇女子而得名!”
众人先是一静,随即哗然。
听夏也听得入了迷,心想这名嘴果然不一般,讲得他心潮澎湃,忍不住为胥方这奇女子的命运感到不甘和惋惜。
心口沉闷,他灌了一口茶水,也跟那群茶客一样,长叹一口气。
楚晋看了过来:“怎么?”
“没什么,”听夏闷闷道,“就觉得……渚国和毕国那群家伙也太不是人了。”
楚晋伸向茶盏的手一顿,目光落入姜黄茶水中。平静水面正朦胧映出自己的倒影,随着他手指微动,层层荡开一圈涟漪,将那人影冲散了。
“是吗?”他自言自语道,“你也这么想?”
听夏没听清:“什么?”
楚晋没有立刻回答,微垂着头,眉目敛在阴影里,神色模糊不清。半晌,他忽而展颜,一抹笑意自他眼底湖水般漾开,波光粼粼地舒展到眉间唇角,潋滟不绝。
“我说……”他盈盈笑着,“就凭你刚刚那句话,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听夏原地僵住,对上他的眼神,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直蹿上天灵盖。
他此时才惊醒,自己面对的人是大秦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摄政王,是从权谋纷争、尸山火海中走出来的上位者,是朝堂一日斩三臣的冷血权臣。哪怕他表现得再与常人无异,也终究是尊卑有别,只消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捏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见听夏怔愣不语,楚晋端起茶水,低声道:“世间本就不可轻言善恶。你以为胥方是善,可在毕国百姓眼中,她就是夺人性命的恶鬼。你觉得毕国是恶,可若论起征讨他国,大秦何尝不是又一个毕国?”
“方才你说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骂了养育你的国家,倒反过头来可怜燕陵吗?”
听夏瞳孔骤缩,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若大秦不胜,会死的人就是你我。”摄政王眸光沉沉,“记住你的立场。”
听夏喉结动了动,良久,才声音发涩地回了个“是”。
“不过……”楚晋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几分兴致来,“这家伙口中的胥方,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谁?”
听夏见他凝神思索了一阵,随即释然,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沈孟枝。”
第4章 遗风€€“我不信缘分。”
听夏听得有些迷茫:“沈孟枝?”
他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想起了这一号人物:“他不是燕陵叛将吗?跟胥方哪里像?”
“没什么,”楚晋被他问得回神,自然而然地揭了过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二人交谈之际,台上柳成荫已经讲到了褐山书院。他神情略显激动,说了大半天,连桌上的茶水都没动一口,仍站在讲古场上侃侃而谈:“……若说这褐山书院的历史啊,和这褐山的年岁比也不相上下。当时有一个叫璇玑的道人,云游四方,行至褐山脚下时,见此地山清水秀,便止步于此,建了一座小道观,静心修炼。”
“那时褐山的乡野尽是些因战乱流亡的百姓,民智未开,同类相食。璇玑不忍见百姓一片水深火热,便在道观设学,宣明教化,授以渔鱼、田耕之道,百姓感恩戴德。后来,璇玑驾鹤仙逝,道观由一代代弟子延续下去,几百年来,慢慢演变为今日的褐山书院。”
说罢,柳成荫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的褐山书院,已不是寻常百姓能求学之地。非得是王室显贵,亦或天赋卓绝之人,才有资格入学。”
“若说这褐山书院出过哪些大人物啊,那可就有的讲咯。”他撑开折扇,摇头晃脑地细细数来,“莫说神医曲九、大儒穆凭栏等人,燕陵的帝王将相,尽数师出于此。甚至还有那当今大秦的摄政王€€€€”
柳成荫点到为止,见台下茶客哗然,意味深长地摇着折扇,笑而不语。
他这边安静下来,底下可就吵翻了天。众人纷纷猜测起来,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那位如何又与褐山书院扯上了关系?”
“这你有所不知,那位还是旧秦世子之时,在燕陵做了三年质子,听说其中大半时间都是在胥方活动。”
“原来如此,看来他便是那段时间进了褐山书院。”
“其中莫非有什么说法?”
“虽说那时两国是质子外交,但燕陵国君自然不放心他留在湘京,便借口把他安置到了褐山书院。一来远离都城避其眼线,二来可以限其行动,三来借书院试探其深浅,可谓一举三得。”
“没想到……我原先听见有关那秋江画舫的传闻,还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那位与燕陵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
“是啊,他既然在胥方生活多年,此次地点又选在秋江,究竟是什么意思?”
……
柳成荫站在讲古场上,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忽然察觉到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这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虽然不知缘由,竟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终于找对方向时,却见那一桌上已经空荡无人,只剩两杯凉透的茶水,和搁在一旁的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