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19章

“然后在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妄自尊大之时,将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告诉他们€€€€何为正统。”

十岁的楚晋一言不发,目光没有丝毫动容,看着那人伸手,予他玉玺,赋他新生。

于是他戴上假面,与心怀不轨之人谈笑风生,与满腹杀机之辈从容斡旋。

可他并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

“起来。”

十二岁,还是那个人。他高高在上立于血泊中,望着脚下苟延残喘的少年,容色冷漠,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要建立大秦千秋的功业,要为黎民生为社稷死。你要替我看清楚这世间百态,看乱臣贼子死于你我手中。”

他蹲下身,直直望进楚晋刻满不甘之色的乌黑双眸。

“你要看着€€€€看往后百年,这楚家的天下,是大秦风骨,万国来朝!”

那个人,给了他一个为之而活的理由,同时用一身枷锁,将他的命牢牢地锁住了。

于是他硬是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从生死一线爬了回来,拖出一条蜿蜒血迹,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长得望不到尽头。

可他仍是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

“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他最后一次见那个人。他坐在床榻之上,轻轻擦去唇角血色,宽大衣袍掩去形销骨立一身病容。

“燕陵此行,事关天下一统的霸业。燕陵君主萧琢生性多疑,想必会派人暗中监视。你无需轻举妄动,且顺着他的心意来。有什么事,我会联系你。”

楚晋听见一声淡笑:“此去一别,应无相见日。”

没有不舍,没有担忧,没有悲伤。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像两个陌生无比的路人。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个人说,“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理解你。”

在楚晋冷漠的注视下,他笑了起来:“认命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带着这份诅咒,楚晋辞别故地,以质子之身,远赴燕陵,入褐山书院。

从古至今,经历过无情帝王家而活了下来的家伙,都可算是残缺之人。有人癫狂,有人血冷,有人心盲。

他于王权生杀中活着长大,见识过手足相残与腥风血雨,是与那些所谓兄弟一样的非人。身份对立,他原本不想与书院诸人扯上干系,于是假面示人,假言惑人,假心待人。

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与他数年来无趣枯燥的生活并无不同。可不知何时,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同样藏着秘密,同样戴着假面,口是心非又言不由衷,让楚晋更加好奇他原本的样子了。

一开始,的确是好奇,却并未放在心上。该气人还是气人,该挑衅还是挑衅。可是不经意间,他从疏离的表象,窥到了柔软的内里。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执着了多年的剑心,也被他点破。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点了一抹亮色,令他爱屋及乌,连带着整个书院的生活都变得生动起来。

即使是非人,也渴求一人知心,否则这往后百年,孑然一身,未免也太难捱。

若有人识我心音,若有人知我苦痛,若有人容我拖一身疲惫,半路安憩。

倘若如此,那我便€€€€

“信我。”

楚晋蓦然回神,耳畔仍回荡着这一关开始前沈孟枝对他的承诺。

他独坐雅间内,窗外香风阵阵,琴瑟靡靡,垂眼便见那地字号花楼中窈窕女子,纵情酒乐,是金钱俗物之欲念。

他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因为他常造访旧秦的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千金买醉,尽职尽责地做一个让那些人放心的酒囊饭桶。

楚晋靠在窗边,目光散漫,望着楼下一片奢淫。

举头是一梦醒,低头是醉沉沦,众生所向,皆在一念之间。

那他呢?

他该继续蒙蔽耳目,做一个心盲的非人,还是于这靡靡众生中清醒过来,正视他多年来刻意回避的一颗心。

师兄,我断绝后路,交你一场真心,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沈孟枝微微一怔。

隐玉察觉他出神,轻声提醒道:“公子,怎么了?”

沈孟枝回神,半晌,轻轻一笑:“没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兴许是我听错了。”

他凝神,听隐玉缓声解释规则:“识心此关,需要两位公子之间彼此知心。这是楚公子留下的字条,若公子能对出上面的内容,就算是过关。”

沈孟枝接过字条,旁人一并凑了上来,纷纷好奇道:“是什么?”

齐钰方才没对出宋思凡的字条,脸上还带着一丝挫败之色:“可千万别像宋思凡似的,搞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我字都认不出几个!”

沈孟枝一顿,随即指尖轻动,将那纸条展开。待看清那上面内容时,他微微一愣。

是一张白纸。

众人见状,皆是吸了一口冷气。齐钰诧异道:“白纸?拿错了吗?”

薛勤摇头,迟疑道:“楚兄这么做,应该自有他的想法。”

可这是真真正正一张白纸,如何能对得上来!落在众人眼中,倒像是刻意刁难。

就在众人或惊或疑之时,沈孟枝垂眸凝着那了白纸许久,倏尔浅浅一笑。

他看向隐玉,温声道:“我答完了。”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要惊掉下巴。齐钰眼睛都快要瞪下来了:“等等?!江枕,你还什么都没写啊!”

他一手抄起前面桌上摆放的毛笔,递到沈孟枝眼前,急道:“你倒是写几笔啊,前两关楚兄可是都把你找出来了,你别轻易输给他!”

薛勤从方才的吃惊中回过神来,也犹豫道:“江师兄,我虽然与楚兄不算熟知,但私心认为,他应该是想让你在这纸上写出他的心音。”

旁人也一并点头:“是啊是啊。”

但他们怎么劝说,沈孟枝仍是不为所动,眉眼温和却坚定。面对众人的疑问,他只笑了下,低声道:“他不是已经把答案摆在我面前了么。”

隐玉神色如常:“江公子,你确定吗?”

沈孟枝颔首,缓声:“确定。”

隐玉默然凝视他良久,终于,微微一笑,道:“请随我来。”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

齐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是……过了?”

他猛地瞪向沈孟枝,连声质问三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能答出来?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知心了?”

沈孟枝眼神无辜,好言好语地帮他回忆道:“齐钰,不是你刚刚让我不要输给他么?”

“话是这样没错……”齐钰抓狂,语无伦次,“可这不一样!你们这才认识几天,怎么就……”

怎么就成神交了?!他跟宋思凡认识这么多年,都没通过考验!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晚些同你解释。”

沈孟枝说完,转向隐玉,道:“隐玉姑娘,烦请带路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廊桥,隐玉步履轻缓,缦步而行,边走边解释道:“楚公子的雅间就在前面。”

沈孟枝随她走了一段路,忽而开口道:“既然只需解开纸条上的内容,为何还要将两人隔开?”

“奴不知,”隐玉道,“这是当家的规定。”

花柳巷当家?沈孟枝神色微动,轻笑道:“能经营花柳巷这么大的生意,还有天字号这等风趣清雅之地,这位当家真是有惊世之才。”

隐玉笑而不答。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已下了廊桥,走到巷对侧的楼里。楼中迂回曲折,二人行经几处雅间,她又状似无意般问:“江公子,奴可否问一句,您是如何解出楚公子留下的这张字条的?”

沈孟枝道:“这一关是识心。那张纸条上,写的就是他的心。”

隐玉道:“可那是一张白纸。”

“赤子之心,是初生婴孩的心,无欲无求,所以是一张白纸。无论我写什么,都将是我强加于他的。白纸一旦有了墨迹,就会被染黑。”

顿了一会儿,沈孟枝轻声道:“他在让我选择,非黑即白。”

隐玉默然片刻,缓缓道:“您是真的很了解楚公子。您说的这些,与他告诉我的,分毫不差。”

“是吗?”

沈孟枝望了眼前面仍不见尽头的长廊,问:“隐玉姑娘,楚晋他在哪一间房里?”

隐玉却并未直言回答,而是不疾不徐道:“这里错综复杂,公子随我往前走即可。”

闻言,沈孟枝微微蹙起眉,却听她又无端开口,声音淡淡:“公子,您知道赵氏女与木莲的结局吗?”

沈孟枝一愣,如实道:“书中只提到赵氏女三识木莲后夫妻相聚,琴瑟和谐,其余不知。”

隐玉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侧身望来,丹唇轻张,吐出几字。

“那都是骗人的。”

沈孟枝身形一顿。

隐玉没有理会他的反应,面色如常,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二人相聚以后,木莲残疾不能劳作,赵氏女便昼夜操劳数十载,落得身形佝偻,年老色衰。后来胥方洪灾,两人被冲散。赵氏女在外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胥方,千辛万苦,再次见到了木莲。”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满含嘲弄之意。

“可木莲,竟然没认出她来。”

彼时木莲已靠面具手艺发家,受人敬重,身边奴仆成群,美姬环绕。看见狼狈不堪、人老珠黄的赵氏女,他说,这不是吾妻。

他说,吾妻温柔淑良,朱唇粉面,手若柔荑,声如燕语。

他说,此妇粗鲁鄙陋,人老珠黄,手如树皮,声色粗粝。

他说,给她几两碎银,送她走罢。

相濡以沫几十年,当真是认不出么?

还是不想认,不敢认。

“江公子,你明白吗?”隐玉道,“哪怕是识音识骨识心,也不能真正看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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