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他的脸仍在隐隐发热。也不知道楚晋是什么心理,才能若无其事地在旁人面前做出亲密的举动。
沈孟枝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竹马和天降之间的胜负欲,就算知道了,他也很难理解。
楚晋闲闲支颊,欣赏了一下他现在的神情,道:“师兄,你脸有点红。”
沈孟枝立刻抬起书,挡住了他的视线:“热的。”
他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我们要坐多久的马车?”
“一两个时辰。”楚晋道,“困的话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沈孟枝本来是不困的,被他这么一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倦意又涌了上来。只是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小声抱怨了一句:“都怪你。”
昨晚拖着他不让人睡。
楚晋一愣,随即好笑道:“明明是你,总乱动,害得我要重新开始。”
沈孟枝很不认同地蹙起了眉,又被他伸手抹平了。随后楚晋的手下移,笼在了对方紧闭的眼睛上。
沈孟枝听见他的声音轻缓地在耳侧响起,显得格外温柔:“快睡吧。”
紧接着,他像是被施了什么咒语,意识昏沉下去。
胥方的上元节盛大又热闹,是放眼整个燕陵都可谓空前绝后的盛况。人潮熙熙攘攘,马车在其中像是溯流的渺渺一叶舟,可谓寸步难行。
沈孟枝眼睫抖了抖,随即睁开眼来。
难为他在一路颠簸中也睡得着,可见是困倦至极,此刻终于恢复了些精神。
有人摸了摸他的耳骨,动作轻得惹人发痒:“还没到,怎么醒了?”
视线划过车厢的穹顶,渐渐偏移,落到了楚晋近在咫尺的脸上。
沈孟枝意识到自己正枕在他腿上。
这个“枕头”确实要舒服得多,让他不至于被马车颠得撞头,可他依稀记得自己睡之前是坐着的,并且和对方隔了足有两尺的距离。
他有点想起身,但这样躺着实在太舒服了,于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他盯着楚晋一线玉般的下颌,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眼睛,道:“外面太吵。”
逼仄狭小的车厢,拥挤如潮的人群,一道木板之隔,他们挤在一起,享受这份难得的隐秘与暧昧。
楚晋任那只手在自己脸上肆意作怪,格外好笑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沈孟枝戳了戳他的下唇,眼里猫着一点狡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楚晋挑眉,一把按住了他在自己嘴唇上惹痒的手。他声线倏尔低了下去:“是不是真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沈孟枝一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下意识就要躲。然而对方紧紧攥着他的手,十指相握,把他压制住了。下一秒,楚晋欺身下来,堵住了他的唇。
他一边轻轻厮磨舔吻,又在沈孟枝想要闭眼的时候咬几下,逼得对方低垂着薄薄的眼皮,目光散乱又迷离地与他对视。沈孟枝自眼尾到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像是瓷器上了一层明澈剔透的粉釉,楚晋忍不住用手摸了几下,发着烫。
舌头撬开牙关,纠缠在一起。
沈孟枝第一次体会到楚晋强势的占有欲。舌尖被吸吮得发麻,他眼睫断断续续地颤抖着,一垂眼就会看到对方含笑的神情,烫得人发抖。沈孟枝下意识想要闭眼,舌尖却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下,他只能强撑着快要崩溃沉陷的精神,挣脱了楚晋钳制着他的手,把那双眼睛蒙上了。
这场掠夺一直持续到沈孟枝快要窒息的前一刻。
他半天才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听见楚晋在耳畔问:“怎么样?是不是真的?”
沈孟枝声线有些颤抖地喘了口气,没好气道:“是。”
世子得逞地笑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问:“所以你梦到了什么?”
沈孟枝微乎其微地一僵,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显然挑起了楚晋的好奇心,又问了一遍:“做了什么梦,这么说不出口?”
话音刚落,马车的帷帘忽然被人一掀,一道冷静的声音传了进来:“前面人太多了,我们打算下车走……”
看清车内的状况后,两方同时陷入了尴尬无比的沉默。
宋思凡冷静的声音也冷静不下来了:“你们?!”
他身后,齐钰冒出一个头来。这家伙这次留了个心眼,让宋思凡打头阵,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到了。
他看了一眼躺在楚晋腿上的好友,又看了眼两人紧握的双手,最后,着重看了眼两人的神情。
齐钰:“……你们?!”
沈孟枝默默捂住了脸。
接下来的行路中齐钰对沈孟枝寸步不离,活像个贴身保镖,并且一路对楚晋投以谴责的目光。
宋思凡还处于震惊中:“我草?我草?!”
他看看满脸写着早已知情的齐钰,不可思议道:“你……他……他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钰道:“我暗示过你。”
“你什么时候……”宋思凡下意识反驳,又在对方肯定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什么,“你那些天找我喝酒就是为了这个?!这算个屁的暗示!!!”
齐钰痛心疾首:“说明你我的默契还是不行……哎江枕,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沈孟枝只想迅速离开他俩身边这个是非之地。他垂着眼,没理会身后的叫喊,结果路过一处摊子时,被一只稚嫩的手给拉住了。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哥,买张面具吧?看一看吧,我的面具很漂亮的。”
沈孟枝愣了一下,脚步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戴着一张可爱的兔子面具。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灵动极了,连带着这张兔子面具都仿佛活了过来。
小姑娘守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地摊,上面摆满了面具。
沈孟枝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这些面具是你做的?”
“不,我娘做的。”小姑娘摇了摇头,“我爹去前线杀敌了,我娘生着病,出不来,所以我就帮她卖。”
沈孟枝一怔,随即垂下眼来。
战争带来的苦难,总是要黎民百姓去担。
他蹲下身来,仔细地看向摊上的面具,似乎在认真挑选。小姑娘眼睛一亮,伸手从身前拿起一个玄青面具,小心翼翼又期待地送到沈孟枝眼前:“哥哥,这个好看。”
这副面具是手工制成,质地不算上乘,但做工异常精巧,背后一定费尽心力。上面的花纹复杂难绘,但却并不繁冗,反而恰到好处地点缀了整张面具。
“娘说这是一种龙的图腾,寓意美好吉祥,还有……”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突然问,“哥哥,你有心上人了吗?”
沈孟枝猝不及防,神色一僵。
对方将他这一瞬间的不自然尽收眼底,笑得有些腼腆:“娘还说,这个图案还代表了有情人之间的感情。哥哥,戴着它,这上面的龙王爷会保佑你们的。”
沈孟枝接过这张面具,指腹轻轻摸索过上面的纹路。他认得这上面的图腾,蟠螭纹,是美好,是吉祥,也是恒久不变的情意。
他将面具虚虚在脸上比了一下,问:“好看吗?”
却听身侧有人轻声,语带笑意:“好看。”
沈孟枝一顿,转头望去。
楚晋站在来往的人群中,花灯灯火映在这张稀世面容上,映得唇角的笑安静平和,近乎于温柔。
他伸出手,撩起面具后面的绑绳,在沈孟枝脑后系了个结。玄青面具遮住了眼前人的上半张脸,露出漂亮的眼睛和一线浅色的唇。
“好看。”楚晋重复了一遍,“师兄,戴着吧。”
身后齐钰和宋思凡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江枕!你怎么走这么快!累死我了!”
他喘了一会气,这才看见沈孟枝脸上的面具,愣了下,随即想起了什么:“哦对对对,面具,面具!”
楚晋一路走来,早就注意到来往的行人,无论孩童还是大人,都或多或少带了面具,于是问:“这是什么习俗吗?”
“胥方的面具天下第一。”沈孟枝道,“上元节,除了赏花灯外,戴面具也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旧俗。”
齐钰已经在挑了,左看右看,凑到人小姑娘面前,笑嘻嘻道:“小妹妹,还有没有跟那个哥哥一样的面具呀?”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勺便实打实地挨了一下。宋思凡举着拳头道:“你瞎掺和什么!”
戴着兔子面具的小姑娘似乎是觉得他们这一来一回很是有趣,咯咯笑了起来:“娘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戴一样的面具,哥哥,你们是有缘人吗?”
宋思凡楚晋齐声道:“他不是!”
“……”齐钰翻个白眼,“我就是觉得这面具好看,至于吗你们俩。那我换一个。”
“不过……”小姑娘低着头,有点为难,“我娘只做了两个龙纹的面具,另一个已经被人买走了,所以……那个哥哥戴的就是最后一个了。”
沈孟枝搭在面具边缘的手指一顿。
半晌,他将脸上的玄青面具摘了下来,微微一笑:“那我也换一个吧。还有一样的两张面具吗?”
小姑娘有点惋惜地接过,说:“有的。另外一个哥哥要带回去送给心上人吗?”
“不。”沈孟枝弯了弯唇角,指了指站在身边的人,“另外一个给他。”
小姑娘递面具的手一僵,震惊地看向他身侧,那个好看到令她不敢直视的人。
她有些语无伦次,但眼睛还是亮亮的,像两颗星星:“噢,噢……好的……”
憋了半天,她又鼓起勇气,小声加了一句:“龙王爷会保佑你们的!”
楚晋接过面具,肯定道:“会的。”
沈孟枝望着他,笑意如春日消融的雪水,溢满眼底心池。
胥方邻近秋江,上元节时,江灯铺满水面,浩浩荡荡灯火璀璨,如一带银河缀满天上星。
放江灯是齐钰的主意。他买了几盏灯来,递给众人,道:“听说在这许愿很灵,我买的这些灯,可是开过光的,绝对灵验!”
那江灯是荷花状,花叶包成,中间的蜡烛点着后,花瓣会徐徐绽开,映出烛火的红色。宋思凡拿起一个,夸道:“好漂亮。”
齐钰道:“那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他凑到江水边,将手里的江灯放了进去。那朵荷花晃了晃,随即稳稳地漂到了水面上,顺着水流漂远了。
“然后就是许愿了。”齐钰道,“不能说,心里默念就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孟枝将江灯轻轻放入水中,随后闭上眼,默默许了个愿望。
等他睁开眼时,那盏江灯已经漂到了江心,随着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江灯群,一起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楚晋刚刚说有点事,消失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去了哪。沈孟枝放完江灯也没见他回来,于是索性坐了下来,望着江面出神。
其实进入褐山书院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下山过上元节。以往都是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闲敲棋子,对着窗外万家灯火,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从前他总是无比克制,不去想,不去做,不去听,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一个人,习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