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37章

听夏清楚那只是一辆空车,就是用来混淆李晟视线的一个幌子。真正的摄政王,早就提前几日暗中抵达了胥方,并为他们精心准备了一场难忘的画舫游河。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人群,忽然看见了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那几人衣着平常,但动作却训练有素,一边彼此眼神示意,一边暗暗跟上了摄政王的马车。

他立刻看向楚晋:“有人在跟踪。”

“看到了。”楚晋目光不甚在意地在那几人身上扫了一圈,语气平常,“能有这个闲情逸致的,想必只有御史大人了。”

“他想干嘛?”听夏想了想,“监视你?”

马车拐入一条巷道,消失在了街道尽头。那跟踪的几人也随之跟了上去。

“监视我还要大张旗鼓地找这么多人?”楚晋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未免太过招摇。”

跟踪马车,又不是监视,那是什么?听夏愣住。

楚晋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这条人迹罕至的巷道,缓缓眯起眼睛:“有一种解释,还能说得过去。”

听夏一脸疑惑地看了过来,却见对方冲他微微一笑,随后凑了过来,低声对他耳语几番。

听夏的表情由一开始的迷茫变为震惊:“你疯了?!”

楚晋道:“很遗憾,还没有。”

听夏拼命摇头:“我不行!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死路一条。”楚晋笑容优雅懒倦,落在听夏眼中,却像披了张美人皮的恶鬼一般,“只要有一丝机会,李晟断不会给我留活路。他想杀我很久了,明天这样好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谈及生死,他的语气还是如此平淡。但听夏清楚,明天的祭祀绝不会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他伸手接过那珠丝衣,慎重地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抬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御史大人设局,必然是死局。”楚晋道,“我能提前准备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同归于尽。”

听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信了?”却见摄政王懒洋洋地笑了,“我骗你的。区区一个李晟,还不至于我沦落至此。”

“……”听夏怒道,“你最好完整无损地回来!”

不怪他担心,只是如今二人兵分两路,便只剩楚晋一人直面李晟等不怀好意之人,还不包括想要从中作梗的其他势力。

究其根本,还是他仇家太多了。

楚晋失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顿了顿,他敛了笑意,轻声道:“快走吧,不会有事。”

将听夏支开,一方面是想让他经受磨炼,另一方面,不跟自己一道,反而不会有太大危险。

听夏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转头向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走远了。楚晋一直见他走远,才慢慢悠悠地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上人潮如旧,他孤身一人走在其中,忽然想起了少年时,与书院诸人结伴同游,也是这片人潮,这个时分,这条街道。

记忆纷至沓来,梦境遂也真实。

彼时岁月安稳,他回首,是众人勾肩搭背,笑着冲他招手;他伸手,总有人自然而然地牵过,与他十指相扣。

济水的花舟破开层层浪,船夫唱着号子,行过桥头两岸,香囊手帕如花落,纷纷扬扬,来覆花舟。只是济水汤汤载舟去,舟上不是从前人。

红袖楼再无烟火,褐山书院不见春秋。

只剩他一人。

去面对这无常天地。

楚晋轻声开口,似问似答:“后悔吗?”

无法理清,无从谈起。

只可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傍晚时分,柳成荫结束了今日最后一场说书,领了银子,哼着小曲儿,往家走去。

今个儿茶楼来了位出手阔绰的贵人,虽然神神秘秘的,没见着人影儿,但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简直比那位范中丞给的还多。

柳成荫喜滋滋地将包好的银两从怀里摸了出来,格外小心地又清点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做完这些,再抬头时,却忽然看见前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这天黑得快,不多会儿已经没了日光,那人面容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得身姿高挑,气质出尘,不似坏人。

饶是如此,柳成荫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何人?”

那人没动,也不担心他会掉头逃跑,开口道:“认不出么?你那五十两的赏银,还是我给的。”

竟是今日茶楼那个一直未以面示人的贵人!

柳成荫略一琢磨,心道他应该也不至于追来把钱要回去,于是陪笑道:“原来是公子。不知公子有何事要找老朽?”

那位公子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听了先生的说书之后,甚是喜欢,所以想私下见先生一面。”

闻言,柳成荫立刻笑逐颜开:“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当年被世人称为‘名嘴’,那时才是风光无限,如今老了,不比往日。”

“哦?是吗。”那公子笑道,“那先生归隐多年,怎么突然又重出江湖了呢?”

此言一出,柳成荫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他是受了他人的命,才重返讲古场,又答应了那人,绝不能将此事告与任何人。而如今听这公子的语气,似乎是已经猜到了他背后有人。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你究竟是何人?!”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公子竟轻轻伸出手来,同时缓声道:“投诚之人。”

柳成荫往他的手心看去,只见那里赫然躺着一张纸条。

“这是我的诚心。”那人说,“烦请先生把它递交给上面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事极为重要,事关秋江祭祀,若那位大人知晓,不会坐视不理。”

柳成荫怔怔接过纸条,低头一看,立时惊得汗毛竖起。

“你……”他瞪大眼睛,“你如何得知!你、你疯了?”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那人淡淡一笑,伸过手来,帮他将颤抖的手轻轻合拢,将纸条握在手心。

“先生只管送信就好。”

他低声道:“其余事情,我自有安排。”

作者有话说:

楚楚:恪守男德

补充一下设定,褐山书院以资历论辈分,枝枝入学最早,所以是师兄,其实年龄比楚楚小一岁)

回忆只有一半,剩下的前尘往事这一卷会说完

第36章 将倾€€“楚晋,必死无疑。”

自古以来,新帝即位,需要祭祀四次。一祭天地玄黄,二祭山河无恙,三祭黎民百姓,四祭将士枯骨。

大秦立国以来,有过三次祭祀。随后延帝楚观颂身体抱恙,这最后一次祭祀,就因此一拖再拖,一直到现在。

大秦的摄政王,将这祭祀的地点,选在了胥方城,秋江畔。

往胥方城的方向上,有一辆马车正徐徐而行。

一双手掀开窗帘。手的主人看着两侧群山慢慢倒退,忽然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胥方景色,也不过如此。又潮又湿,一股子霉味。”

杜昶夫赔着笑,坐在旁边。

李晟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淡淡道:“也不知道咱们那摄政王,如何叫鬼迷了心窍,把我堂堂大秦的祭祀选在这等穷乡僻壤。”

杜昶夫心中对他这“穷乡僻壤”的说法不太认可,但口上还要连连称是。他低声道:“听说摄政王做质子的时候,大半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他是大秦立朝后才入的仕途,对此前的事情比较模糊。

“没错。”李晟道,“当年楚晋身为世子,并不受宠。后来为了对付代国,陛下与燕陵旧主结盟,将他送到燕陵做人质。受人凌辱监视,难免不会心生怨恨。”

还有一点他没有提。当年的旧秦听闻楚晋遇刺身亡后,甚至连这场刺杀的原委都漠不关心,也没有向萧琢讨要一国世子的尸身,而是利用他死后最后一点价值,彻底与燕陵撕破了脸面。

朝代更迭,数年过去,如今朝堂的大部分臣子对此事都不甚清楚。唯有经历过那场风云的几位老臣,才对如今,这位堪称脱胎换骨的摄政王诸多忌惮。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听得身边的杜昶夫心惊胆战:“所以传闻中所说的,摄政王妄图复辟燕陵……是真的?”

可这未免也太过荒谬,一个流着楚氏血液的亲王,想要助曾经的敌国起死回生。

“荒谬吗?”李晟冷笑一声,“若是他,就不荒谬。因为天下人还没有认清他真实的样子。”

若他是楚晋,必然也恨极了这个蚕食他的血肉、利用他的生死而得以建立霸业的母国。

“他是我大秦招致的冤孽。”李晟神色阴鸷,“他恨极了我大秦,也不想要燕陵好过。所以他要另立为王,让大秦心血付之一炬,又让曾经趾高气扬的燕陵旧臣向他俯首称臣。”

“这样的人,断不能留。我早该杀了他!”

杜昶夫小心翼翼道:“李大人,可我听说,燕秦之战时,摄政王也曾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若他其实并未存这样的心思……”

话音未落,却见李晟眼珠一动,紧缩的瞳孔骤然盯住了他。猜疑、傲慢、阴狠……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滚滚杀意。

杜昶夫登时惊得失声。

只听御史大夫慢条斯理地道:“他存没存这样的心思,不重要。我要的,是一个足以杀他的借口。”

“如果有一个疯子,我要你杀了他,你会动手么?”

杜昶夫摇头。

“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个杀人如麻、可能下一秒就会把剑指向你的疯子。”李晟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或许是假的,但为了你的利益,为了你能够活下来€€€€”

“杜奉常,你杀不杀他?”

“不”字卡在喉咙里,杜昶夫陷入沉默。

“不用我说,你也会主动铲除这个不利于你的人。”李晟看着他的表情,哼笑一声,“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但凡侵害了自己的利益,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

他松下神色,仿佛心情很好:“我已经为摄政王量身定制了一套足以说服天下人的谎言。从明天以后,不会再有人信他,哪怕是他的心腹€€€€”

“楚晋,必死无疑。”

听到这句话,杜昶夫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心知李晟尚未把他作为心腹,虽然交谈了许多,却并未透露半分明日的计划。但是仅是这成竹在胸、满含杀机的寥寥数语,就足以让他为摄政王捏一把冷汗。

恐怕明日的秋江上,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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