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42章

话音刚落,就有侍卫走上前来,将愣在原地的大臣引着向船下的轻舟走去。留在这里就是死,众人虽不甘就此离去,但性命为重,再加上一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只得纷纷离场。

无人开口,但所有人心知,这一回,只怕御史大人是彻底败了。

有侍卫恭敬地来请仍笔直站在原地的李晟下船,却被他冷着脸拂袖甩开。李晟隔着熊熊烈火,目光似淬了毒,狠狠地剜向楚晋。

他大声冷笑起来:“楚晋!这回我输给你,不是我技不如人,是因为我不是如你一般,杀人放火的疯子!”

楚晋似乎没听出他语中的恨之入骨,神色如常,连唇角笑容也未变:“天下的污浊太多,那就用这把火烧个干净。”

李晟讥讽道:“你以为一把火能烧完吗?你烧不尽人心阴暗,烧不尽肮脏龃龉!”

“这只是照亮大秦的第一把火。”

风助火势,顷刻间已火光冲天,摧枯拉朽一般,蚕食着庞大船体。灼热的火浪滚滚而来,逼得李晟眯起双眼,抬袖去挡,却见楚晋纹丝未动,反倒是笑意愈来愈盛。

他眸底映出滔天火光,映出尸山火海,映出昭昭野心,亮得几乎逼人,几欲癫狂。

“背叛、贪欲、恶念……都是最好的燃料。从今往后,我走到哪里,这把火就会烧到哪里。”

楚晋微微一顿,随即唇舌轻动,吐出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句€€€€

“若这天下仍不够亮,就再点燃我的头颅。”他缓缓道,“点燃这身血肉,点燃这颗心脏。”

在李晟惊怒至极的视线中,他轻轻一笑:“……谁让我是个疯子呢。”

李晟眼睁睁看着楚晋转过身,身形慢慢向远处走去,耳畔传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吩咐。

“来人,送御史大夫下船。”

……

云迷雾锁,天色暗淡,秋江水黑黑沉沉,渊深如墨色。

在这滔滔黑水之上,却载着一点亮光。如同深夜的一颗火星,愈来愈灼,愈来愈亮。

画舫已沦为一片火海,滚滚浓烟升起,昔日再名贵的珠宝、曾经再有权势的人,都烧成了一€€灰。

陆青掩住口鼻,顶着热浪,穿过一片狼藉的船厢,迈过无数烧得焦黑的尸体,终于在船尾找到了孤身一人的摄政王。

他独自坐在船尾不知多久,背影冷漠寂寥,手中拿着一壶酒,目光沉沉凝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听闻响动,楚晋回头,淡淡看来一眼:“陆大人,还不走?”

他这一眼落得极轻,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陆青却仿佛得了极大的殊荣,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这样一张脸总轻易将人骗得团团转,而在醉生梦死中,无知无觉地变成扑火的蛾。

扑棱蛾子陆青僵在原地,一下子忘记怎么呼吸了。

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回忆起许多之前自己在筵席上的话,此刻简直追悔莫及,慢慢涨红了脸。

他、他竟然对乌大人……不,是对摄政王出言不敬!

陆青僵硬地扯出一个笑来,随即扑通一声没骨气地跪了下去。

“摄政王,下官此前的话,俱是无心之言,您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楚晋挑眉:“你跪下干什么?之前不是还有骨气得很,既说我没品,又让我闭嘴,铁骨铮铮,好不佩服。”

胆子大到能让摄政王闭嘴的,应该当朝只他一人了……铁骨铮铮的陆青顶着这份莫大的荣誉,面如土色,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淹死。

他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我有罪。”

“嗯。”楚晋道,“僭越之罪。”

陆青抖了抖。

“但我不罚你,”对方扫了他一眼,“你走吧。”

本以为会被摄政王收拾一顿,没想到如此轻飘飘地就被揭过了。陆青愣了一下,麻溜地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急迫:“你不走?”

楚晋道:“祭祀还没开始,我不能走。”

祭祀?还有祭祀?

陆青傻眼了,这么一闹,满船官员都下船去了,剩一个空荡荡的船舱,怎么祭祀?

“我觉得,祭祀还可以再办,但命只有一次。”他委婉地劝道。

“是啊,那你怎么还不下船?”楚晋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因为你喜欢我?”

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直截了当,陆青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支吾了半晌,眼一闭心一横:“可以这么说!”

整个大秦,对这颗九州明珠抱着心思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陆青忐忑地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这片刻的沉默格外折磨人,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碎裂成数瓣的声音。

又半晌,楚晋慢悠悠问:“你喜欢我什么?”

陆青本来以为他对这样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听到问题,不由愣了下,然后纠结地皱起了眉。

他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越是强大,越是神秘,越是令人无法自拔。慕强是人的本能,一边畏惧,一边想要靠近。飞蛾扑火,不过是因为这团火太耀眼,太灼热。等这一簇火熄灭,或者一团更旺的火亮起,它们自会散去,扑向新的火源。

楚晋姿势依旧散漫,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声音平平淡淡地响起:“陆大人,你喜欢我哪里?熟悉我的人,只分为两类。一类人对我恨之入骨,一类人对我惧入骨髓。你不过见过我两三面,甚至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这喜欢未免太过肤浅。”

陆青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我杀周一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楚晋笑容讽刺,“我杀许蒙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是恐惧,是觉得我疯了,还是巴不得离我远点?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可还残存着一丁半点的喜欢?”

陆青哑口无言。

他僵在原地,听见对方的声音响起,如同在给自己下最后一道审判:“你喜欢的是美。美的皮囊,美的事物,只要是美,均讨得你欢心。陆大人,你不懂情爱,就不要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火光摇曳,将楚晋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他见过太多见色起意的目光,太多扭曲肮脏的欲望。有无数双手徒劳想要把他拉下情欲的泥潭,他便笑意盈盈地将那些手指一根根碾断。

他心甘情愿做一个锋芒毕露的疯子,疯到让那些人看到他的脸时,心中生出的不再是龌龊的欲念,而是深入骨髓的惧意。

从此,无人敢向他伸手。

陆青神色怔忪,半晌,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有人知晓你的全部,仍义无反顾地喜欢你吗?”

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像块被拒绝后仍然死皮赖脸纠缠不放的狗皮膏药。

他暗戳戳又私心地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看摄政王的神色,分明是有的。

难得见楚晋出这么久的神,陆青本来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对方却说:“我不知道。”

陆青愕然。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楚晋又坐直了些,一扫先前的散漫态度:“陆大人,如果你某日得知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死讯,你会哭吗?”

“嗯?”陆青傻眼,“我……应该会吧。”

楚晋不说话了,酒壶的银质把手在指尖打着转。他像是在琢磨陆青方才的答复,又像是颇为在意,反问道:“为什么?”

陆青心中吐槽这假设可真不吉利:“既然是喜欢的人,我肯定舍不得对方离开。如果是情深至极,哭到肝肠寸断都有可能。”

楚晋蹙起眉:“那如果……一滴眼泪也没掉呢?”

什么人死了自己会一滴眼泪也不流……陆青想了想,肯定道:“那我应该跟这个人感情不深。对方的死对我没什么影响,顶多唏嘘几日。”

摄政王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酒壶也不转了,耷拉在手上。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青好几眼,愣是把后者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悚然地问:“怎、怎么了?”

“有个忙,可能要陆大人帮我一下。”楚晋道,“祭祀之后,我要去见一个人。你跟我一起。”

陆青:“?”

他瞪大眼睛,还想要问个清楚,却见楚晋突然站了起来,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转头望向了江面:“闲谈就到此为止,祭祀马上要开始了。”

他这转变太快,几乎顷刻就从刚刚谈问情爱的摄政王变为了不近人情的摄政王,陆青没反应过来:“祭祀?现在?”

画舫已经行到了两山之间,山势耸峻,水道逼仄,深秋乌沉天色中,寒风阵阵。船上桅杆已经摇摇欲坠,火星四溅,烧得焦黑的木板不时落入江中,溅起水花四散。

楚晋抬眸,望向漆黑前路:“地方到了。”

陆青几乎已经感受到脚下船体的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开。他望着冰冷深黑的江水,忍不住退了一步:“船马上就要散架了,摄政王,还是快些走吧!”

“命都要没了!”他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祭祀……下次再办就好了!”

见楚晋仍是不为所动,陆青急火攻心,在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想要把疯了的摄政王拉下船去。

他手还没碰到楚晋的袖子,就听见那人开口,没有缘由地问了一句:“陆大人,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什么哪儿?这是秋江!”

陆青火急火燎地答了一句,然后就一把拽住了楚晋的衣袖。楚晋倒真的任他抓着,目光无波无澜地扫了一眼陆青的手,神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这个地方,叫息山峡。”他轻声道,“是旧秦八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陆青怔怔地望着他冷漠的眉眼,不自觉松开了手。

木材被火焰烧焦的噼啪声不断响起,陆青喃喃道:“息山峡?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楚晋道:“你不记得,世人都不记得。”

这是一场没有载入史册的战役,因为这场胜仗是一群被旧秦放弃的残兵打下来的。

残兵,是在征战中落下残疾的士兵,失去了上阵杀敌的价值,也成为了一国的负担,于是就被当作了可以随意被安排去送死的炮灰€€€€这样的人,不够光彩,也不能见光。

可当年,他偏偏就被他们救下,与这样一群人成为了朋友。看着他们反抗,看着他们妥协,直到最后,看着他们送死。

无人记得八千将士,无人记得大秦忠魂,无人记得江底枯骨。

只有他记得。

全盛时的代国也无法攻破的燕陵十二峰,护佑这片土地千百年不受侵犯的十二峰,燕陵君臣信誓旦旦、自认万无一失的天堑防线。

€€€€是这籍籍无名的八千人攻破的。

那一日秋江水如枫红,燕陵的箭矢如流星,密密麻麻,射穿血肉。一人倒下,便又有无数人挡上来,残缺的、破败的身体,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他潜入冰冷彻骨的江水中,不停地游,不停地向前。

无数箭矢刺入水中,从身边擦过,箭镞勾下血肉,牵出条条血线,宛如凌迟苦痛,他没有停。

同伴的尸体跌入水中,面目全非,空荡荡的眼眶无声凝望着他,他没有停。

游到对岸,为了避开敌人的耳目,陷于泥泞沼泽一点点爬行时,伤口被污泥刺激得生疼,他没有停。

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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