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拒绝之色溢于言表,仿佛沾上一点脂粉是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一样。
齐钰知道这家伙在山上修身养性了好几年,清心寡欲得很,擦点脂粉对他来说无异于掉进红尘窟里,还打了几个滚。
沈孟枝认定的事情基本难以转变,他也没辙:“那……公子你就这么出门?”
“我换一件领口高一点的衣服。”沈孟枝道。
齐钰正要说上哪给你找衣服去,李晟已经踱进来了。他扫了两人一眼,随即看向沈孟枝,简洁明了道:“有人要见你。”
齐钰登时警惕起来:“又是梁王吗?府医说了,我家公子需要静养半月。”
“去不去,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李晟不阴不阳地哼笑了一声,“今夜启程回封灵,路上有要见你的人,江公子,自求多福。”
回封灵城的路上?
沈孟枝眸光一动,随即醒悟过来这是李晟打算把自己带在身边了。入京的目的达到,他脸上却看不出高兴之色,只是格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多谢御史大人。只是大人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会不会惹人怀疑?”
朝廷中的重臣,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视下,如果御史大夫一声不响从胥方带了一个人回京,的确太过惹人注目。
这也是李晟在考虑的问题。他睨了对方一眼:“你想怎么做?”
沈孟枝略一沉吟,随即轻笑:“听闻不久后就是御史公子的百日宴?既然如此,大人带一个题字祝礼的文人回去,也没什么不妥。江某是褐山书院的学生,对命理文诣还是格外精通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意提起的建议一般,齐钰却立刻凝神,暗自屏住了呼吸。
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混入这御史府的百日宴,可哪怕如今成功加入了李晟的阵营,想要进入百日宴,也绝非一件易事。
一切都要看这御史大夫的心思了。
李晟只是在听到“百日宴”三个字的时候,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随即盯住了沈孟枝的神色。后者的叙述依旧平缓,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当真是无心之言。
须臾,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舒展开来:“你说的办法,可以。”
这的确是唯一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就收拾一下东西吧,江公子。”李晟淡淡道,“今晚这一去,可不知何年才能回来了。”
沈孟枝一顿,转而笑了:“是啊。”
往后的路如何,也回不了头了。
*
“你当真要一个人去?”
齐钰蹙着眉,格外不赞成地看着对方。
往封灵的马车走得格外慢,沈孟枝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一盒脂粉。在得知这百日宴的请帖也送到了摄政王府一份后,他就临时反悔,让齐钰去买了一盒,以备万一。
他原以为李晟与楚晋交恶已久,彼此不理不睬才是常态,那成想一个送了请帖,另一个还真答应了。
“是啊,我自己去。”沈孟枝有点头疼,“我见了他,还能应付一下,要是你跟我一起,他肯定就生气了。”
齐钰冷漠地翻了个白眼,转而又道:“那你小心点。还有一会要见的不知什么人,还不知是何居心。”
“好,等到了封灵城后,你就走吧。”沈孟枝道,“我记得宋家如今搬到了城中,宋思凡他……”
齐钰郁闷地打断他:“我不去见他,丢人。”
从前他经常笑话宋思凡抠门得很,如今自己落魄了,变得比对方还抠门,齐钰简直没脸看。
沈孟枝无奈道:“好,随你。以后有事,我再联系你。”
二人又无言端坐许久,听着耳畔车轱辘声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马夫掀开车帘,道:“公子,御史大人吩咐的地方就是这里。”
沈孟枝点点头,随即走下车去。
这人住在山间一处僻静宅子里,竹林十里,铺开一片幽幽绿意。沿曲径行至深处,便见一座以竹木搭起的乡间小筑,掩映在万千竹叶中,若隐若现。
自窗间飘出一阵泠泠琴音,如山涧泉鸣,清雅绝尘。
“什么重要的人住在这里?”齐钰低声道。
若当真是要重之人,怎么会不留一个侍卫看守,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让两个不明来历的外人随意出入。
“嘘。”沈孟枝轻声。
忽而一阵风过,吹得林中万叶声,沙沙不绝于耳。而在这片风叶婆娑中,二人捕捉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箭弦绷动的铮响。
€€€€竹林中有人暗中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只要有多余动作,顷刻便会引得万箭齐发。
一个念头倏尔闪过,齐钰目光一变:“难道是……”
沈孟枝唇角牵开一丝平淡笑意。他提了声音,缓声道:“庶民江枕,见过魏相。”
屋中的琴音骤停,余音铮铮。
能有闲情逸致隐居在山野之中的,便是大秦那位告病的丞相,魏钧澜。
半晌,一道清朗声音淡淡传出:“进。”
屋中焚香四溢,清淡味苦,格外醒神。二人绕过竹枝屏风,走到正中院落。
天地一方似被囚于这四角屋檐下,有一人安然坐于竹榻之上,青衣潇碧,风骨清癯,手侧还陈着一尾檀木琴。两名侍童立于他身后,手中分别持着一副棋盘、两盅棋子。
沈孟枝视线自他们手上的东西一扫而过,随即一礼:“见过魏相。”
魏钧澜微微抬手,一指他面前的竹椅,道:“坐。”
沈孟枝依言照做,齐钰站在他身后,与他短暂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格外规矩地低下头去。
两名侍童走上前来,将棋盘布置在石桌上,然后退去。
魏钧澜拿起黑子,目光在沈孟枝身上游移许久,转而微微一笑:“来,陪我下一盘棋。”
他什么也没有问,沈孟枝反而有些拿不准对方的动机。他垂下眼,伸手从棋盅里摸出了一枚白子。
二人凝神,不再言语,均是将神思放在了眼前这变幻莫测的棋局之上。
沈孟枝的棋术是方鹤潮亲手教的,也与这位燕陵前朝的丞相一脉相承。棋风静水流深,将对手沉溺在这种平和的假象中后,再骤然收网。先前埋下的看似无害的暗棋,此刻便成了密不透风的阵脚,锋芒毕露,逼得对方缴械投降。
然而魏钧澜的棋招,却是隐。隐去玄机,隐去目的,隐去章 法,每一子都落得平平无奇,游移在沈孟枝的白子四周,若即若离。
即便如此,沈孟枝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出棋的速度愈来愈慢,上一秒自己布下的暗棋,下一刻就被魏钧澜反用来牵绊自己,到最后,手中棋子几乎无处可落,处处死局。
直到无路可走,他终于放下手,无奈一笑:“是在下输了。”
魏钧澜凝视着这副胜败已分的棋局,似乎仍在回味。半晌,他忽而问:“我听御史大夫说,你是褐山书院的人?”
沈孟枝道:“正是。”
“你的棋术,像极了我的一位老朋友。”魏钧澜淡笑一声,“这些年,我久居山中,竟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你的教书先生,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沈孟枝一怔,连着身后的齐钰垂在身边的手也微微一紧。
若不是今日,恐怕无人得知,大秦的丞相竟然与燕陵前朝丞相相识已久。
“先生姓方,名鹤潮。”沈孟枝并不完全信任对方口中的话,但还是缓缓道,“元历四十二年乘鹤西去,尸骨葬于褐山山麓,此后万万年,与秋江为伴。”
魏钧澜执棋的手一顿。
“原来如此,”他反而释然地笑了笑,“难怪,他当年没来与我赴约。”
魏钧澜神色依旧平静,再伸手向棋罐中摸棋子时,却不期然摸了个空。
沈孟枝注意到空空如也的棋罐,蹙起眉:“在下与魏相不过十几个来回,为何棋子已经空了?”
“这棋子是昆山玉所制,珍稀无比,穷尽世间,也只能制成这三十黑子、三十白子。”魏钧澜目光落在已空的棋罐中,“那时我与方相水平相当,常不分高下,便约定,此后对弈,就用这六十棋子见真章 。”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再开口时,似有一瞬的怅然。
“可惜此后……天下无棋。”
沈孟枝骤然攥紧手指。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魏相找我,就是为了与我下一盘棋?”
那怅然仿佛是一时的错觉,不过眨眼,魏钧澜已然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样子,略带笑意地看着他,眸光深不可测。
“下棋,能看出很多东西。”他缓缓开口,“能看透一个人的神思,他的实力深浅,他的行事风格,他的心境变化。”
“€€€€我从你的棋招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这一句突如其来,沈孟枝瞳孔微缩,语气却依旧平稳:“魏相这是何意?”
魏钧澜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自他身上扫过,似乎带了一点兴趣,继续道:“奇怪的是,你明明是一介布衣,落子却如行兵布阵,熟稔至极,倒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这可真是奇怪了,”他笑得意味深长,“你说是不是?”
面对魏钧澜的压力比面对李晟时要更盛。这位大秦的丞相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权谋、心术,手到拈来,在他面前,须臾便有一种被洞悉的感觉。
“在下不明白魏相的意思。”沈孟枝垂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江某自幼体弱,未曾习武。只是研习过兵法之道,诵读过兵家之术,兴许是与此事有关。”
“嗯,果如你所说,”魏钧澜道,“你能研读用兵之道,下棋时加以融会贯通,倒也难得。”
他这样说,就是不再追究背后缘由。沈孟枝尚未定下心神,却见魏钧澜从容起身,自棋盘之上摸出一颗白玉棋子,缓缓递给他。
沈孟枝接过白玉棋子,蹙眉问:“这是……”
魏钧澜道:“一点薄礼,算是不打招呼就把你喊来陪我下了盘棋的赔罪。见棋如见人,你若有事,尽可以来找我。”
“可这……”沈孟枝迟疑,“便凑不齐那六十子了。”
闻言,魏钧澜哈哈大笑起来,道:“无妨。”
半晌,他才止了笑意,再开口时已然平静:“本来……也再无人能让我动用这盘昆山棋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很快就进入百日宴,楚楚去了趟御史府结果从天而降一个枝hhhh
第47章 赝品€€疯子守不住的秘辛
次日,摄政王府的门一开,听夏就如阵疾风般刮了进来。
他脸色难看地刮过前院,刮过回廊,一口气刮到了楚晋的书房,一推开门,就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范瞿自尽了。”
屋里点着熏香,是那种极为名贵的香料,听夏在楚晋的书房里闻过许多次,似乎是叫千山映雪。一开始他觉得这香清冷素雅得过了头,不知道楚晋怎么喜欢上的,结果闻多了,自己反倒也越来越上瘾了,搞得他现在一闻别的香料就被熏得喷嚏打个不停。
后来听夏偷偷打听过,这千山映雪,取自每年极寒之日掠萤山卧雪松的松脂,炼松魄,凝成香粉。穷尽整个大秦,一年也只产十两。
奢侈!败家!
听夏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