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垂下手,正要起身,忽然身形一顿。
一柄泛着冷光的寒刃,不知不觉横在了他颈边。
有人在他身后,冷声问:“你是什么人?”
沈孟枝没有应声,只是指尖微动了动,探向侍卫的鼻息。下一秒,那锋刃便又与他的肌肤贴近了几分,压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沈孟枝恍若未觉,自言自语道:“原来……是睡着了。”
颈边一阵刺痛传来,那人手上愈发用力:“回答我的问题。”
“在下受御史大人之邀赴宴,”沈孟枝道,“宴中觉得胸闷,出来走走,不成想就撞到了这位大人倒在了地上,这才上前查看。”
他声音平稳,语气缓和,没有丝毫紧张心虚之态,饶是如此,悬在颈侧的刀还是没有松动。
“你不是封灵城的人。”对方道,“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怎么相信你?”
这番话倒也在意料之中。沈孟枝微微一叹,正要开口,却见一抹鹅黄倏地闪了过来,身形格外轻盈地闪到了二人中间,一边笑一边道:“徐太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握刀的人正是徐瑛。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来人一眼,神色没变,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不少。
听夏松了一口气,一脸头疼地把刀刃从沈孟枝颈侧移开。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不然如果见了血,摄政王绝对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打包丢到河里。
沈孟枝对于他突然冒出来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很意外。他看了听夏一眼,目光中并没有太多情绪,随即转向徐瑛,声容平静,笑意浅淡:“原来是太尉大人。”
徐瑛颔首,终于收刀回鞘。他仍是蹙眉打量着沈孟枝,半晌,道:“听夏,你认识他?”
听夏干咳一声,嘟囔了一句。
徐瑛:“什么?听不清。”
听夏又看了沈孟枝一眼,对方也正眸色淡淡地看过来。他“唔”了一声,抬头望天,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摄政王的故人。”
徐瑛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也不是迟钝的人,只需一细想,就知道听夏口中的“故人”绝不简单。
徐瑛眉宇紧皱:“既然如此,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御史大夫的书房外面?”
听夏也是刚刚赶到,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望着倒地不醒的侍卫,觉得有些棘手。
沈孟枝却在这时笑了一声:“在下已经看过,这位大人只是睡过去了,如果不信我,把他叫醒问一下就是了。”
徐瑛神色沉沉地看来,听夏忙摆手道:“江公子,我们不是不信你,只是……”
“没关系。”沈孟枝道,“我也不想再有什么误会。”
让这么一个人躺在书房门前也实在不像话,听夏干脆上前,掐着人中把人给叫醒了。
他一松手,侍卫就直挺挺地坐起了身来,满头是汗地大喊起来:“谁?谁……”
目光触及徐瑛,他立刻一哆嗦,低下头去:“见过徐……徐太尉。”
徐瑛面无表情,听夏嗤笑一声,道:“还真是睡着了。亏你还是李御史的侍卫,这么不称职,怎么招进来的?”
那侍卫浑身冷汗。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是这副样子偏偏被摄政王的人看到了,如果御史大人知道……他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
“请大人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御史大人!”侍卫慌张道,“小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兴许、兴许是太累了……小人真的没有玩忽职守!”
抬眼间,他忽然瞥见一袭白衣。愣了愣,下意识从喉咙中溢出一声:“你……”
沈孟枝站在听夏与徐瑛身后,面容隐在阴影里。对上侍卫视线的瞬间,他勾了勾唇角,缓缓抬起手指,抵在唇前,无声吐出一个字来。
€€€€嘘。
一刹那仿佛心神震荡,侍卫登时哑声,目光逐渐变得茫然。
听夏松了口气,道:“看来果真是误会!”
等听夏二人回过头时,沈孟枝已经垂下眼睫,低声道:“既然如此,江某就先回席了,夜间实在太冷……”
话音未落,他掩唇轻咳一声。
这一咳险些把听夏的魂儿给咳出来,他急忙道:“好好,你先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沈孟枝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听徐瑛道:“对不住,江公子。”
他脚步一顿,半晌,笑了一下,温声道:“江某的命格还算硬,太尉大人,无须在意。”
*
沈孟枝走的时候无人在意,回来时倒是被三三两两的人发觉了。他这一身白衣在衣罗穿锦的一众朝臣中格外显眼,又是一副生面孔,立刻便有人问了起来:“御史大人,不知这位是……?”
李晟看过来一眼,淡淡道:“这位是褐山书院的学生,方先生亲传弟子,江枕。”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楚戎已经哼笑一声,挑衅道:“老三,你认识啊?”
这一句话登时把旁人点醒,场上多出许多窃窃私语来。
楚晋神色漠然,淡声道:“旧时书院的同窗,点头之交罢了。”
赶回来的听夏蹙起眉,总觉得这句话跟沈孟枝先前的那句“还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戎嗤笑:“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他跟你没关系咯?”
楚晋看了他半晌,也笑起来。
“谁说的?当然有关系。”他眉眼盈盈,“我跟他……有仇。”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且惊天动地,一整场的官员、连同毫不知情的听夏,都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沈孟枝不言也不语,目光平静,落在一干人眼中,完全就是默认了的样子。
“……”
楚戎本来准备好的下一句话此刻噎在了嗓子里,脸色铁青。他本想借此机会羞辱沈孟枝一番,结果被楚晋一呛,再去折磨对方,反倒像是遂了楚晋的意,借势报复一般。要传出去,必定会落人话柄。
次次落了下风,楚戎脸色无比难看,显然快要到了爆发边缘。李晟见状,不得不打圆场道:“好了!”
他强撑出一抹笑来,对众人道:“诸位,接下来是小儿的抓周仪式,有什么事,宴后再说也不迟。”
“去叫乳娘把启儿抱来。”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这御史府上的小公子,心中难免好奇。李启此刻方百日,站也站不稳,但生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浑然不似李晟的死气沉沉,极为讨人喜爱。
听夏奇道:“李晟这个小儿子怎么跟他一点儿也不像?”
楚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听夏自他眸中品出了一丝促狭的意味,立刻明白过来,澄清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楚晋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意思?”
“……”听夏觉得他这副嘴脸着实可恶,怒道,“你别说话了!”
那边乳娘已经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席间的空地上,李晟一声示意,便有人在地上摆满了抓周用的物件,只等这小公子去抓。
李晟开口,声音无比慈祥:“启儿,去吧。”
李启咬着手指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满地的金算盘、玉如意等物,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人都是些他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他心中既好奇又害怕,尤其是看到梁王那张脸时,更是险些吓得哭出来。
楚戎:“……”
他不耐地站起身来,冷冷丢下一句“没意思,本王出去走走”,便不由分说地离席而去,留下众人神色愕然。
李晟轻咳一声:“继续。”
梁王走了,李启皱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这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大秦的九州明珠。
摄政王的这张脸,得天独厚,受天眷怜,天上的神仙下来也要夸一句赏心悦目。心情好时,便似海棠逐水去,波光潋滟风和日丽,令人眷眷不能已。
李启显然也被吸引住了。
楚晋笑意浅淡,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看着那小鬼慢悠悠、吃力地向自己爬来。听夏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哎,他朝你过来了啊。”
他支颊,眉眼盈盈,饶有兴致道:“是啊。”
他都不用抬眼,也知道此刻李晟的脸色必然极不好看。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眼睁睁看着御史府的公子向摄政王爬去,手即将抓到桌沿之时€€€€
李晟忽而道:“启儿!”
这一声威严肃沉,极为压抑,暗含斥责之意。李启一抖,惶然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向他忽然严肃起来的父亲看去。
李晟深吸一口气,看向楚晋:“摄政王,小儿不懂事,莫要介怀。”
“没事。”楚晋顿了顿,又笑起来,“挺好。”
“……”
李启被打断,瞬间失去了目标。他不敢再看楚晋,茫然四顾,那些摆在地上的官印书本在眼前晃过,看得他眼花缭乱,再加上李晟方才严厉的呵斥,心中更加惶恐。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影。
与身边这些暗自审视着、让他害怕的大人不同,那个人的周身带着一种令人无端心安的气息。他就安静坐在那里,冰魂雪魄,静影沉璧,仿佛与周围的事都无关。
李启呆了片刻,随即一种寻求安慰的本能令他情不自禁地向那里爬去。
众人看着李晟的宝贝儿子突然有了动作,不知道他要爬向哪里,纷纷猜测起来。
“看方向,是要抓这官印啊!这小公子,此后必然能如御史大人一般,官运亨通!”
“非也,我看是要抓那笔砚,日后必成一番锦绣文章 。”
“不对不对,应该是那金算盘……”
然而下一秒,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启毫不犹豫地爬过了那一地物什,继而头也不回地向着下席爬去。
这是要去哪?
听夏目光发直,喃喃道:“姓楚的,你快看,李晟他儿子是不是往你师兄那边去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原本悠闲自在看好戏的摄政王,霍然起身。
沈孟枝难得有些讶然。
李启此时已经爬到了他的桌前,好奇地张望着。李晟的声音太过遥远,这个小鬼压根听不见,眼睛发亮地伸出手来,想要去碰这个温柔哥哥的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晟的宝贝儿子,选中了他。
饶是沈孟枝冷静自持,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也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想要避开,目光触及李启的眼睛时,却忽然怔住。
李启的瞳孔很黑,黑得有些异常,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视线对上的一瞬,沈孟枝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僵在了原地。
而那只白嫩的小孩子的手,几乎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下一刻,一把绣着负雪银杏的团扇,毫无预兆地横在了二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