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确切的说,这两个人同时出现的频率简直为零,除去每日到渡己堂上课,便再也没有交集。
薛勤看了看趴在桌上不知道睡没睡着的齐钰,有点犹豫,但终究是心中的担忧占了上风,悄悄走了过来。
“齐兄,”他拍了拍齐钰的肩膀,“醒醒。”
齐钰睁开一只眼,带着困意看了看他,又想继续趴下去。
“等等齐兄!先别睡!”薛勤忙道,“这是陈熙兄的假条,他叫我给你。”
齐钰被沈孟枝安排了个管假的闲职,只不过事太少,他下意识就给忘了。他接过假条,随意扫了一眼,忽而一愣:“这是陈熙写的?”
薛勤不明所以:“对啊。”
齐钰像是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江枕的字呢……哦我想起来了,他之前说要练字,我给了他一些江枕的字帖,想不到陈熙这家伙这么刻苦,现在这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薛勤意不在此,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在齐钰再次闭眼趴下之前,及时抛出了主题:“齐兄,你知道江师兄和楚兄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话一出口,他感觉齐钰的动作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道:“什么?他俩怎么了?”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薛勤小声说,“我总感觉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躲着对方。”
齐钰趴下去,声音从下面传来,闷闷的:“他们俩不一直是这样吗?”
薛勤脱口道:“才不是啊!”
“……”
齐钰沉默良久,道:“别想那么多了,我都睡不着了。”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独坐窗边的沈孟枝走去。
沈孟枝这些时日清减了不少,他本来就瘦,如今更是如折竹般,不堪一握。
他难得在发着呆,手指轻点着窗外的竹叶,目光遥遥不知落向何方。
“江枕,”齐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郑重道,“明日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
沈孟枝回神,收回手:“做什么?”
“我认识一个朋友,从湘京来的,人称百事通。”齐钰压低了声音,“军队前线的消息,彭城、石城之战的过程,他都了如指掌。”
沈孟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想替自己打探些沈云言的消息,不由失笑。
“对我而言,”他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二国与代国开战已有半年之久,在这期间,有关沈家的动静,他都是自方鹤潮那边听说的。没有特殊情况,他不能擅自与沈家通信,因为一旦被人察觉,就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有再见过亲人的面孔,或许等沈云言班师回朝时,他可以赶到湘京城,挤在迎接的人群中,远远地看上那么一眼。
如此,便已心满意足了。
齐钰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楚晋,发生了什么?”
除夕那天,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到萤室时,却见沈孟枝一个人站在屋里,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后来无论他怎么问,沈孟枝都沉默不答,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钰问得欲言又止,沈孟枝听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他越说没有,齐钰越觉得事情棘手。他挽了挽袖子,怒气冲冲道:“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揍人,我打得过他!”
“……”沈孟枝道,“不要鲁莽行事。”
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们没有什么。我只是这几天太累了。”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累到的样子。齐钰每次去万宗阁,都能看见他点着灯,坐在里面翻着书,像是要把自己沉溺在书海里。
齐钰摆摆手:“我说真的,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尽情宣泄出来,不要憋着。”
“好。”沈孟枝笑笑。
他这一笑,齐钰心里的气又消了一半,半晌,没好气道:“那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下山?”
最近山上的事不算多,沈孟枝倒也没有多忙,于是点了点头。
“好!”齐钰剩下的一半气也消了,当即喜上眉梢,絮絮叨叨地计划起来,“那我们就先去河边的茶坊,与那百事通聊一聊,然后去芙蓉桥……”
沈孟枝一边无奈地听他侃侃而谈,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这几日的行程。
“这次只有我们兄弟两个!其他人统统靠边站……”
齐钰的声音在耳畔徘徊,他哑然失笑,继续写着字。
自窗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喘气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熙一点点闯入众人的视线。
他面色发白,额头满是冷汗,因为跑得太急,衣衫凌乱,显得有些狼狈,连呼吸声都微微颤抖。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人问:“陈兄,你不是今日下山回家了吗?怎么,忘带东西了?”
陈熙没有回答。
他目光惊恐无比,像是听见了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这视线可怕无比,看得人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也出了身冷汗。
陈熙一一环视过众人,目光掠过齐钰,随后极慢极慢地挪到了坐在最末的沈孟枝身上。
沈孟枝已然抬起眸,安静地望着他,唇角还残存着一抹未消的笑意。
他带着一丝疑惑,轻声道:“陈熙?”
陈熙张开口,牙齿几乎都在打颤,因为太过惶恐,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半晌,他才用沙哑至极的嗓音,惶然吐出几个字来€€€€
“雁朝将军……战死了。”
*
元历三十八年,燕陵军队在行进途中遭到埋伏,全军歼灭,雁朝将军沈云言战死于沉因山脚下。
闻讯,朝廷大震,举国哀恸。燕陵国君萧琢下旨,将以大将军之礼厚葬雁朝将军尸骨,抚恤沈府,同时,以郎中令娄崖之子娄兴为主将,顶替雁朝将军之位,率兵出征。
沈云言下葬那日,沈府满门素白,沈恪站在大门处,看着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目光在最初的恨意沸腾后,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近乎冰冷彻骨。
老管家紧紧搀扶着他,低声道:“大人……”
沈恪摆了摆手,指节轻抵着眉头,等那阵热意褪去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沉声道,“这个选择是不是对的。”
“这几十载,我已经做过太多选择。明明看不到结果,可还是不得不一路走下来。”
老管家眼周有些发红,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过的表情:“大人,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就让二位公子自己选吧。”
沈恪微微凝滞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明虞……我后悔了。”
老管家惊愕地抬起头来,胸中酸涩,难以成言。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从沈恪口中听到过夫人的名讳了。
“我送走了孟枝,送走了云言。”
沈恪轻声,双眼却直视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正安静地听着。
“这沈府终于变得冷冷清清,只剩我一人。我记得,你最爱热闹了,看到如今这样,八成又要怪我。”
“云言陪我多年,我已知足。我知他此去九死一生,终究出此下策,送他离去。”
“孟枝年幼,出生时又多磨难,你向来最宠他。”沈恪倏地顿了顿,“我也最……对不起他。”
永远挺直脊梁的燕陵太尉,终于微微佝偻了腰背。他眉宇深深地蹙着,唇角抿得平直,令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难过。
“大人……”老管家已然满脸泪痕,“您别这样说……二公子他,如今这样才是岁岁平安啊……”
沈恪扶着他的手,声音缓缓沉了下去:“……为人臣子,不得君心,是臣之过。”
静了几息,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眸中光芒冷冽如锋刃。
“君心不明,欲加之罪,是君不仁。”
老管家神色一凛。
“云言的队伍为何会突然受袭,又为何会苦守沉因山七夜都不得援兵。”沈恪闭了闭眼,“我本来以为,对云言的安排,兴许派不上用场。那本来是最坏的打算。可是……我对那个人,当真是失望透顶。”
老管家低声问:“大人,那沈家该如何打算?”
仿佛是决定了什么,沈恪缓缓睁开眼。
“先忠国,再忠君。”
他转过身,正要回府,余光却不期然瞥见一抹白色身影,隐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沈恪一愣,脚步顿住,侧头看去。
但那人已经悄然离去,背影匆匆,转眼便再寻不得。
老管家察觉他的不对,小声提醒道:“大人?”
沈恪骤然回神,摇了摇头,半晌,忽然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来。
这笑容中的情绪太过纷杂,又苦涩无比,老管家从未见过向来铁骨铮铮的沈太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一时不由愣在原地。
却听他低声道:“真像啊……”
老管家睁大了眼。
在他身后,沈府的大门重重合上,一如数年前。
*
“先生,我来请罪。”
夜里的地砖冷得很,跪在上面,顷刻就会被攫取满身热度。
身前的门还是没开。
沈孟枝再次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他望着石阶上干涸的血迹,重复了一遍:“先生,我来请罪。”
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又磕了多少个头了。
他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直等到模糊摇晃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方鹤潮的身影。
沈孟枝低声道:“先生……”
方鹤潮却打断了他:“沈孟枝。”
沈孟枝身形一僵,微微迟滞地抬起脸来,目光有些茫然。好像他听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完全陌生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世上,会害死很多人。”方鹤潮平静道,“就在刚刚,整个书院里的人,就可以被冠以欺君之罪,全部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