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59章

€€€€“醒醒。”

他心跳变得又快又急,踉跄着向后退去。

€€€€“这只是一个梦,真正的沈云言已经不在了。”

沈孟枝呼吸一滞,眼前的景象应声一寸寸裂开。

猛烈的头晕目眩后,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向后倒去,可身体落入的却不是柔软的草地,而是又冷又深的黑色漩涡。

他极力想要回忆起有关沈云言的一切,可记忆却始终在他走出沈府的那一瞬间断掉,停滞不前。

沈孟枝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一点点冰冷了下去。

原来……那晚,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沈云言。

此后更名改姓,入褐山书院,再也没有人会从边关给他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千方百计地逗他笑了。

他有些恍惚地躺在原地,黑色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口鼻。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烧得他浑身都滚烫起来,可还是止不住地冷。

这烧来得气势汹汹,将头脑也陷得昏沉,沈孟枝上一次烧得这么厉害,还是十多年前在沈府的冬夜。那年他才六岁,冬日里无缘无由大病了一场,把尚在营中的沈云言也吓得一溜烟跑回了沈府。

沈孟枝烧得意识朦胧时,忽然听见耳畔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睁大了眼睛,视线隔着薄薄一层雾气向前看去,可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

他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好像很远,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可又似乎眨眼就会不见。

那人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用诱哄般的语气,低声道:“孟枝,听兄长的话,把药喝了。”

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是发愁又是叹气:“真不喝啊?……我悄悄告诉你,这药可是咱爹照着药方亲自熬的,谁去他都不放心!老爷子平日里哪进过厨房啊,把脸都熏黑了。”

沈孟枝动了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云言又道:“不过我知道你怕苦,趁他不注意,放了一大勺糖,肯定甜!”

他的声音亦近亦远地飘在沈孟枝耳边,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透过他,在跟十多年前的自己说。

眼看沈孟枝还是不说话,沈云言盯了不听话的弟弟几秒,转身佯作要离开,嘴上道:“好吧,你觉得兄长烦是不是?那我走了,唉,也不知道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的神情语气,分明是为了骗六岁的小沈孟枝,如今看来,可谓十分拙劣。可正如十多年前就被这招骗过一样,哪怕过了这些年,他还是忍不住上了钩。

满腔的痛苦与委屈,均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瞬间便击溃了他堪堪维系的表象。他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梦也好,回忆也好,生也好,死也好,他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沈孟枝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手指都在颤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眼泪便流了下来。

“兄长……”

他的喉咙烧得干疼,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刀刃割过:“说好的……先开口的人……就输了……你欠我一个愿望……”

他太贪心,赢了五次,攒了五个愿望,每一个都在脑海中细想过千百遍,可一个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片寂静中,身前的人转过身,蹲下来,耐心地问:“什么愿望?”

沈孟枝望着他,一瞬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六岁的他想要兄长带他到府外看一眼,七岁的他想要兄长教他习剑,十岁的他想要做兄长手下的将士,与兄长并肩杀敌、凯旋而归。

可须臾间,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沈孟枝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我想要你回来……”他喃喃道,“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对方安静了许久。就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发顶忽然被轻轻摸了摸,就像在沈府时,沈云言无数次做的那样。

“好,”他听见对方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后面几章 大概都算本卷高潮……楚楚火葬场逼近ing

第57章 疯子€€一起下地狱吧,我陪你

沈孟枝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萤室熟悉的房梁。

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眼睛酸涩到了极点,才眨了眨眼,向身旁看去。

齐钰正趴在他床边,睡得正香。

梦境中那种怅然若失感已渐消散,沈孟枝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好笑。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来,想从齐钰身边绕过,没想到下一秒齐钰的脑袋就动了下,随即从臂弯里抬起脸来。

他眼神还处于睡醒和没睡醒间的迷茫状态,额头上一个红印格外醒目。反应了几秒后,齐钰眼睛迅速亮了起来:“你醒了?”

未等沈孟枝开口,他便伸出手来,在前者额头上一摸,随即松了口气:“呼,总算退烧了。”

沈孟枝看着他忙前忙后地端茶送水,又被递上了一个靠枕,倚在床头,捧着一大杯热茶。热气氤氲中,他忽然道:“我……当时在渡己堂前晕了过去,是你送我回来的么?”

闻言,齐钰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不是我还能是谁?幸好当时我去看了眼,不然只怕你要在那躺一晚上了。”

沈孟枝笑了笑,道:“谢谢。”

“谢什么。”齐钰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又给他套了件披风,“先生那儿我去请假,这几天你就在这好好养着,连萤室的门都别想出去。”

沈孟枝喝了口茶,闻言呛了下,边咳边笑:“我没事,下床走走还是可以的。”

话虽如此,但他苍白的脸色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跪了三四个时辰,还能走?”齐钰坚决道,“不行。”

不给沈孟枝辩解的时间,他大步向门口走去,临关门前,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我晚些再来看你。还有,这几日若是有人来找你,你还是别见了。”

他话里似乎有话,沈孟枝下意识坐直了些:“什么?”

“你现在养病呢,不能被打扰。”齐钰却已经换了套说辞,匆匆转过身去,像是怕被看穿了似的,“好好躺着不准起来,我走了啊!”

“……”

沈孟枝看着他略显可疑的背影,慢慢收起了笑意。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会儿神,目光缓缓落到桌上的剑穗上,忽而伸出手,轻轻抚上发顶。

梦中的触感仍未消散,他昏沉时抓住的衣角,发上的触觉,都不似假。

他微微抬起手,指尖蹭过唇角,染上了一丝药香。

沈孟枝忽而狠狠擦了一下手指,仿佛要把这味道彻底擦掉,直到那处皮肤磨得发红。

他咬着牙,低声道:“楚晋,我讨厌你。”

心潮生息,声声震耳。

他捂住双耳,一遍遍地、催眠一般,不停重复道:“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齐钰最不擅长说谎,自然骗不了他。

那碗药,放了糖,但还是没抵过药味,变得又苦又甜。甜到戒不了,苦到忘不掉。

*

雁朝将军战败半月有余,燕陵慢慢恢复了些元气。新任的主将娄兴率兵北上,浩浩荡荡往代国都城而去。同时,旧秦军队势如破竹,将代国将士打得节节败退。

“代国大势已去。”楚晋听着前线的战报,毫不意外地拨了拨身前的纸张,“养在深宫的那位圣后,沉迷鬼神之道已经十余年,再加上她手中的那位傀儡皇帝无所作为,早就把代国百年的根基耗空了。”

徐瞻死后,旧秦便换了一位接线人。楚晋对这样的安排向来漠不关心,对方似乎也知道他的态度,只尽职尽责地负责私下传递情报,其余事情一律不干涉。

新来的接线人便是徐允,闻言赞同地点头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他一顿,“若不是沉因山下,燕陵的雁朝将军拼死斩杀了代国那个甚为棘手的大将军,想来这场仗还要多打几年。”

楚晋手上悠闲的动作一停,神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下,随即淡淡向徐允瞥来一眼。

徐允登时僵直,还没理解过来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便听他问:“那日战死在沉因山下的燕陵军队,尸骨都已经敛尽了吗?”

“听说还没有。”徐允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沉因山地险,那片又有代国的军队驻守,恐怕要等燕陵将那地夺下后才能妥善处理了吧。”

“不过代国那群眼高于顶的渣滓,保不齐要做什么……”战场上焚尸坑埋是常有的事,代国军队向来自恃强大,手段残暴,俘虏落到他们手上也生不如死,这些敌人的尸身,恐怕更是难以保全。

楚晋蹙眉,神色缓缓沉了下来。烛火在他眼下投下两片阴翳,遮住了眸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我想要你回来。

那个人的兄长,就死在沉因山下。

明知道战场上生死是常态,此刻他却极为少有地心神不定,兀自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深吸一口气,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

徐允被他吓了一跳:“世子?”

楚晋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我回去了,以后没事别找我。”

徐允:“……”不是您说每月保持一次联络的吗?

然而楚晋已经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为了避免引起疑心,他与旧秦的人每次会面都是在街角一家裁缝铺的地下。这间铺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却是旧秦多年前就暗中安插在燕陵的势力,因此见他走出后,店中人神色皆无异常,皆是自顾自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

楚晋走到门前,忽然伸出手来。几滴雨珠落入掌心,瞬间湿润一片。

又下雨了。

燕陵的秋也多雨,萧萧瑟瑟,一场雨添一场寒。

楚晋心不在焉地撑着伞,只觉看什么都没色彩。他甫一闭眼,脑海中便闪过蜡烛的火光,亮得灼眼。

事实上他并不是急着走,只是桌子上的那根蜡烛太晃眼了。让他根本无法控制地想起除夕那日沈孟枝烧尽寒山纸时的情形。

齐钰的质问如诅咒般缠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一字一句,血淋淋地落在眼前。

“那可是他不眠不休了半月,亲手为你做的生辰礼!”

“可他竟然全烧了,全烧了……”

楚晋呼吸微微急促了几分,随即又狠狠压下去。

“那是假的。”他无声心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般,“从前的错,不能再犯。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还是生出一种莫大的不安来,就好像隐隐之中,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楚晋握紧了伞柄,忽然看到路边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他微微抬起伞沿,垂下眼,目光顺着自然低垂的弧度向下看去,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他缩在墙角,徒劳地用手挡着雨,双眼紧闭,冷得脸都青白了。

楚晋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身后巷道中。那里有座破庙,里面围了一圈年龄大些的叫花子,烤着火,嘻嘻哈哈地数着讨来的钱财,连一眼都没分给门口淋雨的小叫花子。

他的表情一时变得很奇怪,像是厌恶,又像是冷漠,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这副场景,当真是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想起来了。

他与那个叫做苏愁的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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