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62章

然而下一刻,一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仓促地止了音。

楚晋站在外面,不知道敲门之前已经站了多久,浑身都是湿的,显得有些狼狈。看到门开时,他神色有些恍惚,就那么僵在了原地。

雨腥味夹着冷意灌进来,那点零星的困意顷刻消失不见。

沈孟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只愣了一瞬,眨眼间便平静了下来,唇角的弧度显得陌生又疏远:“世子,有什么事吗?”

楚晋的脸色格外苍白,与那些腐烂在泥泞中的栀子花一样刺眼。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滴着血,一颗一颗,砸在雨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低声道:“你睡了?”

沈孟枝没什么表情,格外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答得简单。放在从前,楚晋有千百种方法逗得对方多说几个字,现在却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他浑浑噩噩地攥紧了手,指甲陷进伤口中,疼痛立刻令自己清醒了一点。

“世子如果没事,还是早些回去吧。”沈孟枝刻意回避了他的视线,淡声道,“外面下着雨,当心着凉。”

说完,他便要关门。楚晋总算是反应过来,想也没想地伸出手去,挡在了将要合拢的门缝间。沈孟枝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心中一跳,蹙起眉:“你……”

楚晋的手刚才被火烧伤,如今又受到外力撞击,登时渗出更多血来,染得掌心猩红一片。

他一手卡在门缝间,一手抵着门。雨水顺着墨黑的眉眼流下来,一滴滴砸在门前的地砖上。见沈孟枝仍蹙着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轻:“外面雨大……我没有伞。”

这理由无比蹩脚,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跨越大半个书院、淋了一身雨地跑来借伞。沈孟枝自然也不信。

但他还是松了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内,任楚晋推开了门。

后者意识到自己身上在往下滴水,像是怕把屋里弄脏了似的,只站在门口,不敢妄动。沈孟枝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进来。”

楚晋这才走进屋里。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大摊水渍,活像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鬼。沈孟枝好像没看见地板上的那些水迹,径自走进了书房那边,楚晋则自觉地停了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水,试图把它擦干净。结果血滴下来,晕开在地板上,变得更脏了。

楚晋有些茫然地收回了手。他从那倒映着烛火的血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模糊不清,狼狈得不行。

萤室里暖意融融,香炉燎起丝缕若即若离的烟,恬淡的松香轻柔地包裹住神思,像那人安抚的低语,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个味道了。

他原以为能戒掉。可这香浸入肌理,融入骨血,成了蛰伏已久的瘾。在相安无事数天后,于这场雨中冒了芽,饮着他刻意回避的渴望,在喉管里伸长抽枝,枝叶化为直刺咽喉的一点寒芒。

楚晋还在愣神,却见沈孟枝拿着一把伞走了过来。

他对地板上的狼藉视若无睹,脸上还是淡淡的没表情,自然地递出伞去。

衣袖摆动间,那松香变得触手可及。

楚晋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湿冷的水汽凝结成珠,凝在他浓黑的眼睫上,眨眼间被震落,砸在二人面前的空地上。

静默中,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我不小心弄脏了你的地板。”

沈孟枝道:“我看见了。”

他神色云淡风轻,楚晋想从他脸上找到些生气的表情,可惜一无所获。

……什么也没有。

楚晋想若无其事地笑笑,可他竟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他猜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蠢,便垂下眸掩住了神情,半晌,轻声问:“为什么要让我进来?”

沈孟枝好似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依然是平静的语气:“我怎敢苛待世子,任你在外面淋雨。”

“世子没带伞,萤室也没有多余的伞。”他手指在伞面上下意识摩挲,“我方才去找了找,只有这一把,可以应急。世子用完,就扔了吧,不用还我了。”

他将伞向前递去,却被人猛地攥住了手腕。

楚晋的力气很大,沈孟枝几乎挣脱不开,索性不再动作,神色沉静地抬起眼来。

手指松开,油纸伞砰然落地。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说话。沈孟枝目光落在自己被勒得发红的手腕上,还有对方攥在他腕上的五指。

楚晋的手在抖。

好狼狈啊,沈孟枝想。

他从没见过楚晋这个样子,却不觉得开心,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落。

空落得……让人难过。

“对不起。”

他听见楚晋说。

“践踏你的心意,给你扣上罪名,对不起。”

松香弥漫。

暗蛰的毒枝刺破喉管,扯出淋漓血色,几不成言。

原来除夕那天,它就在身体里种下了。只是他置之不理,任它耗竭心血,到最后,化为悬于咽喉的尖刀。

€€€€原来他一直在后悔。

“你能不能看看我?”他的声音低而哑,带着朦胧潮湿的水汽,“……你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看着我?”

“回头看看我吧……”

而不是刻意的回避,不是冷漠的平静,不是礼貌的疏远。

他能听见沈孟枝的呼吸声。清浅绵长,安静沉默。

过了许久,沈孟枝轻声打断了他。

“说完了吗?”

他眉眼低垂,薄薄的眼皮落下来,连同纤长的眼睫,一齐遮住了外面的视线。

沈孟枝缓慢地、一根一根掰开了腕上的手指,露出瓷白皮肤上因为过于用力留下的显眼红痕。

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伞,拂去了上面沾上的灰尘水渍,重新递了过去。

他道:“世子,你该回去了。”

楚晋盯着空落落的手心,神色怔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把伞。冰凉的手指很快把伞柄的余温耗散。

他像是终于接受了最终的审判,神色平静下来,衬得面容寒白,毫无血色。

“师兄。”他轻轻弯了弯眼睛,“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沈孟枝望着他,没有反驳。

“师兄。”

两个字于唇舌间淌过一遍,楚晋又低声重复了一声:“……师、兄。”

脱去那种难言的旖旎,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不至于亲密,又不至于陌疏。

楚晋忽而扯了下唇,只是这笑意转瞬即逝,须臾便如弥烟般散了。

他低声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一个预热(搓手

以下碎碎念,可忽略:

最近好累,不码字的时候就要被迫面对现实,一边蕉绿学业一边头疼实习的事,精神状态上有点疯(ノДT)

这一章 和后面几章 都憋了好久才写出来,想着怎么表现平静的冲突,想着想着就枯坐了几小时,最后不得不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自导自演一遍,一会儿对着空气说话,一会儿坐在地板上精神分裂,搞得我像在家里发疯)

悲!今天还是疯狂星期四,带着我的骚话走遍所有群也没人v我50!那能不能施舍我一点海星呜呜呜

第60章 无悔€€他回不回来,跟我无关

夏去秋来,渡己堂门外的那棵负雪银杏叶子慢慢也黄了。

“这么快又过了一年了……”薛勤拿着扫帚,望着满地落叶,“边关的仗还在打吗?”

“当真是山人不知战事紧。”宋思凡道,“前几日下山时,胥方城内又新张贴了好些张征兵令,恐怕等到了年底也还没有定论。”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久居山林,除去与家中书信往来,便少有别的信息渠道。连前线的战事,也要比寻常百姓落后个许多。

“唉……”薛勤忍不住叹气,“不知道又要牵连多少无辜百姓。”

宋思凡忽然咳了两声,小声道:“江师兄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兢兢业业地扫地。不多时,视野里便晃入一道缥色身影。

二人本以为他是路过,没想到沈孟枝却直直朝他俩走来,最后在二人面前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这几日看见世子了吗?”

二人齐齐一愣。薛勤是靠自己的直觉,宋思凡则是从齐钰那边听说了几句,都知道如今江师兄与楚晋之间有些微妙。比起一开始的针锋相对,这段时间更像是冷战,两人的关系好像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宋思凡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本能地给楚晋打掩护:“楚兄啊,他好像病了吧?我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兴许是一直在轩室没有走动……”

沈孟枝的目光淡淡自他脸上扫过:“什么病?”

宋思凡忙给薛勤递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接过了话头,煞有介事道:“楚兄前些日淋了雨,当晚就发了高烧,应该还没好全呢。”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生怕沈孟枝不信,添油加醋地把楚晋的境遇说了个惨不忍睹、病入膏肓的地步。即便如此,沈孟枝也只是微动了动眉:“既然病了,为什么不请假?陈熙因故下山,也是经过先生批准后的。他却堂而皇之地逃学,坏了书院的规矩。”

薛勤与宋思凡对视一眼,心想这两人的矛盾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深。他们这一年多来,沾了楚晋的光,几乎见惯了江师兄和风细雨的样子,猛然又回到了最初,反而百般不适起来。

就好像他只是短暂地跨越了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界线,与他们共享了片刻悲欢,便又走了回去,继续做回那个令人无比陌生疏远的所谓师兄。

薛勤胆子最小,感觉也最敏锐。从前他就怕这位管规矩的师兄,好不容易攒出的底气登时又泄了一半,小声道:“说不定……是没来得及……”

宋思凡立刻点头。

沈孟枝此番的确是为了兴师问罪。他本打算公事公办,记下这笔后就回去,然而听了薛勤的话后,却改了主意,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们带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就想要反悔,但宋思凡他们却巴不得他去,好像笃定自己看到了楚晋的惨状后就会心软一样。

“好的!”宋思凡没给沈孟枝改口的机会,瞬间满口应下,“薛勤,你先去跟楚兄说一声,我跟江师兄随后就到!”

薛勤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连连点头。两人从没有如此默契过,一个拖着沈孟枝在后面慢慢地走,一个赶着去通风报信,简直把毕生的配合都用到了今天。

多亏了宋思凡的牵绊,薛勤比二人早几步到了轩室,事情紧急,顾不上许多,狂拍起门来:“楚兄!楚兄!我有要事!”

可无论他怎么拍,轩室还是寂静一片,楚晋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干什么,半天都没有声音。

薛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拍了几次,终于心一横,连鞠了几个躬:“楚兄!我是迫不得已!你千万千万别怪我!我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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