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70章

他怕对方有急事,忙开了门,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但让他震惊的不只是因为多少年没人问津的村子里来了个陌生人,还因为€€€€

张生偷偷看了眼他的身后。

这个年轻人背上,还背了个看不清脸的人。

这是……什么情况?

张生瞠目结舌,本着好心问了一句:“小兄弟,你这是……”

他又看了眼对方背上的人,想到了什么:“需要帮忙吗?”

年轻人的头发凌乱地散着,挡住了张生看来的大半探究的目光。他像是累到了极点,浑身都在颤抖,只是靠着手上的一根铁棍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不对,那不是铁棍。

张生的瞳孔缩了又缩,终于辨认出来,那是一把残破不堪、沾满泥泞的断剑。

他登时警惕起来,手悄悄摸上了门后的一截木棍。

对方可能没看见他的动作,也可能看见了没理会。他低喘了口气,微抬起了脸,干燥苍白的唇张开,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救救他。”他说。

张生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了他背上的那个人。

方才他没有注意,以为那人是掉进了水里浑身湿透了,现在才发现,那些滴滴答答坠了一地的,都是血。

他一惊,什么危险也忘了,急忙走过去查探对方的情况。背着他的年轻人沉默地看着张生的脸色由震惊逐渐发白,最后变成了一种无能为力的默然。

踟蹰了许久,张生又不信邪地试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半晌,才放下手来。

他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一言不发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踟蹰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我救不了他。”

“他死了。”

张生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点破了这件事的自己像个罪人一样。但他救不了人,只能把实情告诉对方。

然而没有他预想中的情绪崩溃,眼前的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打扰了”,便继续往前走。

张生这才发现血迹蔓延了一路,从最南边而来,一眼甚至望不见头。

他骤然出声:“等等!你等一下……”

年轻人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很空,空得没有凭依,没有一丝生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张生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在看自己,他总觉得那视线穿透了自己,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兄弟,”张生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对方没说话。

张生指了指天,忧心道:“这天马上要下雨了,你要不,先到我家来避一避。”

地上有一圈朦朦胧胧的影子。对方就站在那影子里,暗沉的光线下,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张生看见影子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要救他,我不能等。”

张生张了张口,想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可又悄无声息咽了回去。

他看着对方敲响了下一户人家的门,在被拒绝之后,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隐没在山的阴影下,他也再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张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推开院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村口的那座小山头。

他站在上面向远处望去。

斑驳血迹,由南入北,绵亘燕陵十二峰。

*

下山的时候沈孟枝摔了一跤。那柄本就四分五裂的剑终于支撑不住,啪地碎成了几截,失去支撑后他双膝一软栽了下去,顺着山坡滚了好久才停下来。

背上的人跟他一起倒了下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两个人就骨碌碌滚成了一团。

直到撞上一棵老树,才终于刹住。

脊椎传来的剧痛一阵一阵潮涌过来,整个背部都止不住地发麻。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靠着糙硬的树干,屏住呼吸,一错不错地看着对面的人。

或许是滚下来的时机刚好,停住的时候,他们正好面对面。

楚晋的双眼阖着,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他不笑也不睁眼的时候,显得格外安静,弱化了锋利张扬的感觉,这种不带锋芒、柔和顺从的美,才是他被世间大多数人所爱的样子。

可是沈孟枝不喜欢。

他就喜欢对方笑的样子,无所谓真心还是假意,无所谓眼底闪动的是坏水还是嚣张,或者是装的无辜可怜,他都喜欢。

沈孟枝的手指轻轻描过他的眼睛,低声道:“睁开眼,看看我。”

说完,他耐心等了很久,没等到对方睁眼。

沈孟枝低头看了眼楚晋胸口的伤。那里被他用草药处理了,已经止血,或者是血已经流干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没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对方换一次药。

楚晋的身体有点冷,沈孟枝往前凑了凑,把他抱紧了些。

他的下颌抵在对方的肩上,眼皮半阖着,一副疲倦的样子:“楚晋,我好累。”

“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你死了。”他顿了顿,“可是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死的。”

“可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阵风过,挟着将来的水汽湿意。沈孟枝想起来,红袖楼那个夜晚,自己从台阶上摔下去的时候,楚晋也是这么抱着他滚下去的。

他很淡很淡地牵起一抹笑意,道:“怎么我跟你在一起,就老是摔跤。”

还都摔得很狼狈。

拥抱的温度很冷,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热度都在慢慢被攫取而尽,可他就是不想起来。

不想起来……不想松手……不想去思考以后。

这是他最不负责任的一次。

也是他……心里最宁静的一次。

在山坡下,陷在草丛里,在天地间再不会有第三个人找到的角落里。

与喜欢的人相拥,什么也不用想。

可是这样的安宁注定不会太久。

头顶最后一丝光亮被阴云笼罩后,沈孟枝动了动。

他像是躲着偷懒的小孩被人发现了一般,抱着心爱的东西好半天也不松手,最后才不舍地将头埋进对方的肩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楚晋身上的幽檀很好闻,染上了淡淡的血腥气,反而更加刻骨。

沈孟枝低声道:“我很喜欢这里。很清静。你觉得呢?”

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也会喜欢。”

他没办法永远躲在这里,没办法藏着不出来,没办法做到对旁人的生死无动于衷。

他必须去想。

想即将到来的明天,想旧秦接下来的举措,想燕陵未来的处境,想他该怎么办,沈家又该怎么办。

沈孟枝松开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

他走到树下,一片松软的土地前,终于跪坐下去。冷白如玉的手指深陷进泥土中,又在下一秒将黏连的土壤移走。

双手陷入土壤的触感很独特,让他不禁想起来小时候,自己也是在沈家院子里的那棵树下,亲手埋了两只吐丝后死去的蚕。

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可能跟现在差不多。

平静,又很专注,仿佛被这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土里有很多细碎的石子,沈孟枝的手很快被磨破,殷红的血流出来,渗进土里。

他一无所觉,似乎真的一心沉湎于这件事上。身前的土坑肉眼可见地扩大加深,而他的手也早已经鲜血淋漓。

等到楚晋被他安置在里面后,沈孟枝站起身,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跌坐了回去。

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触感,他意识到,自己坐在了对方腿上。

沈孟枝许久没动。

沙石和泥混在伤口处,刺痛让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看了眼浓黑的天空。

眨眼的一瞬,一滴雨水落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很快,雨滴越落越快,越落越多,倾盆暴雨如期而至,转瞬把浑身打湿。

沈孟枝动了动手,满是血的手指落到眼中,被磨得光秃秃的指甲沾满泥泞和血液,看起来很丑。

好疼啊,他想。

原来不是不会疼。

原来埋那两只蚕的时候,他也在疼。

雨水混着不知什么从他的脸上划落下来,洇在楚晋的衣角。

沈孟枝低下头,看着他,来势汹汹的疼痛像是一剂无解的毒,让平静的表象从内里开始,再次崩溃不堪。

他真的死了吗?

没有。他不会死。

不,你明明知道的,他死了。

他不会再睁眼,不会再对你笑,不会再吻你。

不要自欺欺人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骤然弯下腰去,捂住了唇。

血色落在身下人苍白的脸上,凝于眼下一点,却没有晕开。

从肺腑里遽然爆开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击碎了一切伪装的相安无事。身体里他曾亲手为自己种下的毒涌上喉管,腐蚀脏器,最终化为一腔咽不下的心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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