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室的眼中,“魄”只是消耗品。死了,再找新的,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但是楚晋活了下来。他作为“魄”,彻底取代了主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那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我继承了他的一切。”楚晋道,“包括听夏。”
“听夏的出生是个意外。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把他雪藏在府上,除了他的亲信,没有人知晓。”
“后来他死了,派出赵裕和来杀我,一来永绝后患,二来作为借口,攻打燕陵。”他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冷,“……那个人,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
“那之后你就将听夏带在了身边?”沈孟枝问。
“我再见到听夏已经是很多年后,他也已经长大些了。”楚晋道,“没人告诉他他的身份,我就让他做了我的随身侍卫,借此锻炼他。”
这一路有意无意的打压或鼓励,足以磨砺出一颗坚韧正直的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善恶恩仇,世间疾苦,有心才能看见。
“听夏很好。”沈孟枝眼里染上浅淡笑意,“他会成为一个明君。”
楚晋挑起眉,靠在了浴桶边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你这样夸他,那小子会得意忘形的。”
哗啦破水声响起,沈孟枝微微支起身,在对方下颌上亲了一下。
“他能像今天这样,是因为有你。”他温声道,“你很好很好,楚晋。”
夜已深,外面的篝火也熄了。
沈孟枝泡得浑身没劲儿,迷迷糊糊中被抱出了浴桶,安安分分坐在板凳上,半阖着眼皮,睡意朦胧地看摄政王给他擦干身体,又擦头发,一副认认真真、任劳任怨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要称帝吗?”
楚晋手握着他的脚踝,闻言微微一愣:“称帝?”
沈孟枝嗯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大秦最年轻的权臣,位极人臣的摄政王,没有人知道他是用尽多少气力、走过多少坎坷,历经过多少次命悬一线,挣扎着从万人之下的泥淖,走到万人之上的云巅。
明明曾经连活着都如此艰难,不受伤都是奢望,被抛弃、被利用、被当作王室的替代品。他本应厌恶痛恨,甚至如苏愁一般肆意报复这对他不公的世间,可他却救下了仇人之子,把他带在身边养大。
他可以将全天下据为己有,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九五之尊,可他平定天下乱象,烧尽阴暗龃龉,殚精竭虑肃清了前方的阻碍,又在最后心甘情愿地放手,将唾手可得的皇位让与他人。
“楚晋,”沈孟枝垂眸看着他,涩声问,“你甘心吗?”
楚晋半跪在他身前,微微仰头,眉眼专注,望着对方不自觉为自己而蹙起的眉,抬手,珍而重之地抚上他的脸颊。
“曾经想过。”
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他渴望权势,渴望活着。作为世子的那段时间,他曾数次出入王宫,目光流连在最高的那个位置,用顺从遮掩住阴暗冷漠的眼神。
“那曾经是支撑我活下来的目的。”楚晋道,“但现在不是了。”
“从你吻过我的那一天起,”他屈起手指,蹭了蹭对方微红的脸,“我为之而活的,就变成了你。”
沈孟枝的心跳很快,他按上心口,恍惚中轻笑了一下:“那我一定要长命百岁。”
楚晋嗯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吻过指尖,缓慢而认真地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湿热的气息拂过手指,有点痒。沈孟枝想缩回手,但手腕却被人紧紧箍在掌心,困意让他实在支撑不住,低声问:“不睡吗。”
攥着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大,楚晋垂着眼睫,看不清眼底神情。
他低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部分晚点发~
第161章 八年€€错过的八年
大秦六年,萧琢起兵,占玉膏、江临、听松等数城,自封为王,意图复辟燕陵。
同年,原燕陵沈氏,率龙血骑大败叛军,于玉膏斩萧琢,平定燕陵叛乱,后归顺大秦,为摄政王所用。
……
此后半月,秦延帝楚观颂复位,重掌大权,废摄政王之位,打为逆贼,派大军讨伐。
太尉徐瑛,追随楚晋,遂反。部下及亲卫军队,皆并入楚晋麾下。
……
楚晋吞并萧琢势力,占燕陵故地,率兵应战,又攻占毗陵、石城、临淄,将入梁溪,势如破竹,直取封灵。
秦延帝震怒,派大军于梁溪城死守。两军僵持数日,尚无胜负。
*
沈孟枝坐在窗边,看万山飞鸟惊动,半空盘旋后往北飞去。
短短几月,大秦已经天翻地覆。他与楚晋一路北上,又在途中终于找回了多日杳无音信的宋思凡齐钰两人。
找到两人是在石城,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两人灰头土脸东躲西藏的,也都瘦了不少。齐钰看见沈孟枝的一瞬间就哭了,被后者无奈地拉到食肆里,边哭边干了三碗饭。
……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风扰发丝,沈孟枝垂下眸,将随飞鸟一同游离往北的思绪收了回来。
“守城的将领探出来了吗?”他问。
“还没有。”徐允道,“我们在梁溪城外徘徊了数日,对面竟然一丝动静也没有,只有守兵,将领却从不露面。”
沈孟枝淡淡应了一声,看向一旁戎马装束、默不作声的徐瑛。
他们一路打到梁溪。沈孟枝清楚自己没有了内力,已经不适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攻打玉膏时,是因为楚晋在他身旁,陪他一起征战。可战事四起后,两人聚少离多,他怕楚晋担心,便主动撤去了军衔,心甘情愿居于营帐做一个临时军师。
现如今,沈云言带着齐钰他们和其他将领在后方守城,楚晋听夏也与他们暂且兵分两路,他手边能用的人只剩徐允和徐瑛。
沈孟枝看向这位沉默寡言的将领。这么多天下来,他对对方仍然不是很了解,实际上,徐瑛也没给他多少深入交流的机会。
沈孟枝轻轻叹了口气,道:“徐太尉,倘若贸然进攻,胜算有多少?”
徐瑛微微抬起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回答道:“五成。”
“五成啊。”沈孟枝并不意外,垂眸思索,“楚观颂派了三万人守城,我们只有两万。主将未知的情况下,的确不好决断。”
他不知道对方的用兵习惯、脾性好恶,而对方则对他们做足了准备,这样一来,他们只会处于劣势。
沈孟枝习惯性地想要询问楚晋的意见,张口的瞬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如今不在他身边。他揉了揉眉心。
必须尽快拿下梁溪。这是去往封灵的最后一道关卡,楚晋还在等着他。
徐瑛却突然开口:“沈公子。”
沈孟枝应了一声,抬起眼。徐瑛望着他,语气平静道:“对方是在消耗我们。梁溪在赌我们不敢进攻。这样下去,军中士气也会受挫。”
“倘若能知道主将,胜算是几成?”沈孟枝问。
徐瑛顿了顿,道:“八成。”
他神色笃定,丝毫未因人数差距而露出犹豫,而说出的话,也下意识让人深信不疑。
“……”
沈孟枝收回视线,了然道:“我知道了。”
“徐允,传令下去,全军至梁溪城下。”他缓缓开口,“……逼主将现身。”
徐允一凛:“是!”
他风风火火地退了出去,徐瑛也站起身来,打算整顿后出发至梁溪城下。只是未等他转过身,便被人叫住了:“徐太尉。”
徐瑛定在原地,目光沉静,看向对面身姿挺拔、出尘清绝的年轻人。
他一身素雪衣衫,乌丝束起垂落身后,黑与白两种极端,糅合映衬,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赏心悦目的阴阳中和美感。
徐瑛认真地打量着他,觉得他不适合出现在军中,更像个稀罕漂亮的瓷人,适合被供起来藏起来。
可惜对方不是什么瓷人。这是沈家的人,燕陵从前的雁朝将军。
他对保家卫国的人向来心有敬意,同时对对方这层身份比较感兴趣,便重又坐了下来,道:“沈公子,我已经不是太尉了。”
沈孟枝轻声笑了笑:“抱歉。”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随意轻画着,道:“徐将军从前似乎对我有些敌意,我比较好奇是为什么。”
徐瑛神色没有变化,没有被说中后的恼羞成怒,也没有急于解释。他平淡地、不假思索地承认了:“没错。我以前的确对你有过敌意,但仅限于从前。”
沈孟枝问:“是因为楚晋么?”
徐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记得,楚晋那时之所以能力压群臣,成为大秦的摄政王,离不开徐将军的帮助。”沈孟枝慢慢道,“这么多年,徐将军也始终未曾背叛过他。”
“当时,你为什么选择了楚晋?”
这是他始终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对那八年间的楚晋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重重杀机中,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摄政王的位置。
徐瑛沉默下来。
半晌,他才沉声开口:“那时,燕秦之战刚刚开始。我奉令夺取胥方城,率兵到达城下时,却发现城门大敞,守城的将领早已身死,而当时尚是世子的摄政王,伤痕累累地坐在尸体旁边。”
“他一个人,潜入了城,杀了胥方的将领。”
沈孟枝眼睫颤了颤。那正是他以为楚晋身死的那段时间。他在褐山脚下为方鹤潮立下衣冠冢,随后毅然下山,出褐山书院,一人提剑杀入了湘京,在满朝文武面前,与萧琢对峙。
就这样和对方错过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苦涩,想要做点什么将这种疼涩压下去,伸手摸向了桌上的茶盏。
徐瑛语气有些莫名:“我们的速度已经算快,没想到,他还能赶在我们之前,突破燕陵十二峰的天堑防线。”
徐瑛从前也听闻过这位世子的名声,他原本也曾认为对方是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那一日却彻底改变了心中的看法。
他带着敬意,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用作为臣子的礼节,半跪在地上,请对方和自己回军中。
然而楚晋并没有动,可能也没有力气动。
“他意识不太清醒,口中却低喃着,”徐瑛停顿了一下,“……‘带我回褐山书院’。”
沈孟枝手抖了抖,滚烫的热茶洒出来大半,手指立刻被烫红了一片。
他用方帕擦拭着水渍,低声道:“抱歉,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