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174章

外面天阴着,屋里点了蜡烛。他将食盒放下,隔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看了对方一眼。

沈孟枝的伤势不算轻也不算重,那截断枝扎进了他腰后三分,好在不算太深,没有伤到根本。楚晋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头脑一热,把人带回了府上,藏进了自己屋里。

他定在原地,沉默地看了对方许久,忽然道:“我帮你换药。”

沈孟枝一愣,正要开口,楚晋又补了一句:“我没有欠别人的习惯。”

“……”沈孟枝又不想说了。

少年时候的楚晋似乎格外清楚怎么让他生气,每一句都能精准地踩中他不想听的,偏偏他还讨厌不起来。沈孟枝顺从地趴到了床上,也不知道是气对方还是气自己,忽然笑了一声。

楚晋问:“你笑什么?”

“笑你。”沈孟枝脸埋在枕间,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含着不容忽视的笑意,“你十几年后可不是这个样子。”

楚晋:“……”

他随口问:“那我是什么样子?”

“唔。”沈孟枝想了想,没忍住又笑了一声,“比现在更坏。”

他的声音被蒙住,显得含混不清,朦朦胧胧地传进耳中。不知为何,楚晋也笑了。

“那也不错。”他说,“至少我活到了十年后。”

这一声真真切切传到了耳中,沈孟枝一怔,正要说话,腰侧却是一凉,衣衫被人掀开卷起,随后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了上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眼睫一颤,轻轻吸了一口气,楚晋问:“疼吗?”

沈孟枝闭着眼,说不出话来。

楚晋的目光划过他骤然攥紧的十指,又依次流转过他苍白的侧脸、紧抿的唇,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帮我?”

他习惯了自己受伤,所以当有人为了他而受伤时,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这样固执又不厌其烦地询问,沈孟枝却觉得有些心疼。他轻声问:“从前没有人帮你吗?”

楚晋道:“没有。”

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帮过他。猎户收留他,最后将他卖给了人|贩子,换来了两袋粮食;公子将他带到府上,是为了锻炼他成为自己的“魄”。

他走到现在,一路靠得都是自己,也从没有想过要什么人帮忙。

沈孟枝心口有点疼。他低声道:“我会帮你的。”

“没有为什么。”他说,“只是因为我来了。”

楚晋微微一怔。

这瞬间的出神,手下便失了力道。沈孟枝疼得轻轻啊了一声,他才猛地回神,匆忙地撤了力。

一低头,便看见伤口处的皮肤已经泛红,在素白的腰背上格外显眼。

楚晋又匆忙移开视线,目光游移片刻,忽然扫见了一样东西,在对方的左手上,是一枚戒指。线条优美的鎏金质地,上面镶了一颗漂亮剔透的珍珠。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想过问,也没有机会问。

不知怎的,他现在突然就想问了:“你成亲了?”

沈孟枝愣了下,看向自己的左手。那的确是婚戒,他与楚晋各有一个,一直戴在手上。

他轻轻嗯了一声,眼底染上了几分柔和的笑意:“成亲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个回答,那枚戒指变得更加刺眼了。

半晌,楚晋才收回了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你是未来的人,那十几年后,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少年楚(忐忑又期待):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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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番外€€寒魄其四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耳畔的声音突兀响起,少年这时候的嗓音还不像以后的低沉,轻缓、濯净,微有些哑。

沈孟枝半晌没回过神。

日渐西沉,满室昏黄,摇曳烛火间,楚晋的手仍搭在他腰上,这句话不知怎的便显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

可他的语气却似乎又并没有别的意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沈孟枝眨了眨眼睫,方才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便倏地散了。

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中,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朋友。”

不是不想坦白,只是按照楚晋如今对他的警惕,说了对方也未必会信。

况且……

沈孟枝垂眸,捞起一缕自己垂落到枕边的头发,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儿。

要让他对十多年前的楚晋,说自己未来与他成了亲,对方会怎么反应?

会不会没了仅剩的一点好感,把他当成疯子?

正跑神,沈孟枝听见头顶再度传来楚晋的声音,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朋友?”

沈孟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嗯。”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又隔了很久,他才听见楚晋惜字如金地哦了一声。

不知为何,这之后沈孟枝感觉对方给自己包扎的力道重了些,话题终止在了这里,楚晋闲聊的兴致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给他换药,两个人也没再说话。

沈孟枝此刻却没心思想那么多。后知后觉的疲倦涌了上来,他又强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彻底没了力气,沉沉睡了过去。

*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沈孟枝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盯着陌生的房梁看。

他昨夜睡在楚晋的床上,身边没有人,也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不知道昨晚对方睡在了哪里。

楚晋不知所踪,桌上给他留了食物。沈孟枝慢腾腾地坐起身,走到桌边,打开食盒看了眼,一碗清粥,几碟小菜,是给有伤之人准备的清淡吃食。

他弯起唇,笑了下。

菜的样子不错,吃起来却差了些味道。沈孟枝这几年的口味被某人养刁了,一尝就尝出了这不是楚晋的手艺,虽说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有点遗憾。

沈孟枝草草吃了点东西,在屋里等了一会儿,没见楚晋回来,按捺不住出了门。

他对楚晋少年时生活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又不熟悉路,便随便挑了一条人少的。旧秦的世子府比曾经的沈府还要大上许多,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弯弯绕绕、精细巧妙之处不比燕陵的传统府宅要少。

他拨开沿路渐压下来的树枝,眼前倏然宽阔明亮起来,出现了一个湖。

湖面辽阔,湖水遍染了枫红,的确让人移不开眼睛。只是沈孟枝的视线却不在这上面。

他望着湖中石亭里的人,片刻的怔愣过后,神色便沉了下来,隐隐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敌意与冷淡。

没有人能看见他,沈孟枝顿了下,随即不紧不慢地向湖心走去。

隔的距离不远,所以他能够清晰地听见亭中交谈的声音。

沈孟枝停了下来,站在石桥上,微微眯起眼睛,不冷不热地望向亭中正对自己的人。那人比他印象中的模样要年轻许多,眼角还没有皱纹,高大的身形站得笔直。

他看不见桥上的人,目光定在身前之人,没有分毫偏移,沉声问完了继续之前未完的话:“……公子,一定要这样做吗?”

€€€€公子。

沈孟枝神色微微一动,落在了背对着自己、身形消瘦的年轻人身上。

赵裕和皱着眉,面沉如水。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他眉宇蹙得更深,首次大不敬地用堪称质问的语气,生硬道:“让他入质燕陵,究竟是王上的打算,还是公子您的打算?”

这句话中的含义就很多了。沈孟枝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赵裕和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楚晋。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探究的视线在公子身上扫过。

面对这般问询,那道身影终于有了些反应。两人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赵裕和说话时,他原本只是漠不关心地倚在扶栏边望着湖面的落叶,此刻视线却尽收了回来。

“有什么不同?”公子问。

赵裕和蓦地一凛,随即哑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打算,楚晋都没有反抗的权力。公子不打算改变主意,也不会改变主意,他根本不在乎一个“魄”的选择。

“……可为什么?”赵裕和喉咙有些发紧,“明明还有别的人选……”

未等他说完,公子古井无波的眼眸就扫了过来,冷冷道:“没有别人。”

他唇角衔起一抹讥嘲的弧度:“身份足够重要却不受宠、在王上的眼里可有可无的人,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

赵裕和一愣,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旧秦当今的国君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也不喜欢她留下的这个嫡子。他对这个儿子的关心屈指可数,只留给他世子这个身份足够的体面,却连他如今身患重病也一无所知。

这个孩子曾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讨厌,也曾试图笨拙地讨他父王的欢心,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哪怕后来连绵的病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名义上的父亲也没有亲自来看过他一眼。

所以他放弃了。

公子转过头,曲起手臂,撑在扶栏边,神色莫名地看着清澈的湖水。

“赵裕和。”他冷淡地开口,“我活不了太久。”

“在死前,我要保证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没有人例外。”

停顿须臾,公子伸手,接住了一片自枝头飘零落下的枫叶。再开口时,他语气已不见波澜,几乎是用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道:“送世子去燕陵,赵裕和。”

“我死的那一天,就是魄散的时候。”他手指描摹着叶片的脉络,慢慢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到那时,我会让你去杀了他。旧秦派去的质子,却在燕陵手上出了差错,没有一个比这更好的开战理由了。”

“这里面,他是最大的变数。”心中的棋局不动声色地不断推演着,公子道,“你必须杀了他。”

赵裕和心乱如麻,没能及时回应。公子看着他沉郁的眉眼,面现了然,冷笑道:“你是真的把他,一个魄,当做了自己的徒弟?”

赵裕和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想死。”

他话中的袒护如此明显,公子静静地凝了他半晌,没什么情绪地道:“魄没有自己的想法。”

“赵统领,我和你认识十八年,你遵从我母亲的遗言,心甘情愿来护我。”他道,“但你和他只认识了不过几年时间,就能对他袒护至此?”

赵裕和缓缓攥紧了拳,颤抖的手指昭示了他如今的不平静。半晌,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属下明白了。”

他看着故人之子长大,看了十八年,知道他在王宫之中生活得多么艰难,也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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