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颇有些认真地想,原来楚晋喜欢看这个么。
他微微侧着身,目光全都在连莺那边,没有分给楚晋分毫,只留给后者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楚晋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沈孟枝手腕被压得有点痛,这才回神,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见他写:“你不是问,好不好看吗?”
沈孟枝一愣。
下一秒,他的手被人抓住,手心向上摊开。那沾着冰凉酒液的手指在他手心,不疾不徐,一笔一笔划过€€€€
“的确好看。”
沈孟枝眼睫一抖,随即抬眸,定定望过来。
酥麻痒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指尖,楚晋却已经收了手,故意般不再看他,专心致志欣赏起歌舞来。
他等了一会儿,沈孟枝却不知怎的,忽然没动静了。
看起来闲适自得的某位世子面上一副被吸引的样子,暗中却不动声色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人。沈孟枝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自己说了什么。
楚晋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他扭过头,想要问些什么,未等动作,就被人打断了。
原本在台上的舞女不知何时轻盈舞到了他这边,馥郁的花香更浓。飘飘水袖扬过,袖中花瓣纷扬而下,连莺嫣然一笑,伸手接住,轻轻一吹,便有一枚花瓣悠悠向他桌案落去。
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是冲着他而来,意图再明显不过,楚晋没什么情绪地轻笑了一声。
然而那花瓣却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想的那般落到他桌上。
它仿佛受到了什么阻力,在半空中凝滞了一霎,连桌角都没碰着。
连莺愕然的注视中,楚晋一愣,继而弯起眼睛,笑了。
在他毫不掩饰的笑意里,沈孟枝松了松手,被攥于手心的花瓣抖了抖,紧接着,缓缓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少年楚还没长成老狐狸,少年心性很容易就被枝勾起来了(坏笑
下周三有很重要的考试!考完再更新,谢谢大家!
第170章 番外€€寒魄其六
花瓣打着转,悠悠落到地上。
连莺微微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失神。为了今日,她暗地里精心排演过许多遍,计划的每一个动作分明都没有纰漏,唯独这最后一步出了错。
她神色凝滞了一秒,很快便恢复如初,腰肢扭动,如水一般柔韧的软剑周回一圈,随即剑柄被长长水袖卷住,遥遥一送,化为一道白芒,没入鞘中。
赞叹声中,连莺欠身一礼,微松了一口气。好在收尾时并没有出什么岔子,遮掩了她先前的不自然。
她悄然抬眼,望向了身侧的位置。那位风姿卓然的世子正支着颊,姿态随意放松,浓黑睫羽下,目光没有落点,似乎正饶有兴趣地朝她望来,又似乎谁都没看。
即便如此,连莺心还是猛地一颤,方才还临危不乱的心跳,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
她抬头,望向最上席的人。周恒不动声色地抬起几根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连莺了然,直起身,面上浮现一抹轻柔笑意,往那个方向徐徐走去。
楚晋的确谁也没看。
之所以会被连莺误会,是因为沈孟枝站了起来,挡在了他面前。他的目光追随着对方而去,所以与连莺的方向重合了。
沈孟枝低头,看着他。不知有意无意,他正踩在方才那瓣被拦截的桃花上。
楚晋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他却没有其他反应了,只是站在原地,半晌,又回过头,看向了朝这边走来的连莺。
连莺对他的存在一无所觉。她浅笑着,直直从沈孟枝虚无缥缈的身体中穿过,走到楚晋面前,捧起了桌案上的酒壶。
楚晋分神想,原来只有他能触碰到沈孟枝。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多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楚晋移开视线,目光落向连莺说中的酒壶。
“世子。”女子的声音轻灵婉转,尾音绵绵,“连莺为您添酒。”
周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兴致昂扬,又透着几分调笑的意思:“这些年来,多少人盼着连莺姑娘能主动一回,到世子这里就破了例。咱们世子当真是艳福不浅啊。”
哄笑声中,连莺的脸上如敷了一抹淡粉,将杯盏中斟满了酒,轻轻捧起,眸光含情,将手中酒盏递了过去。
楚晋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酒盏,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顿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要接过对方递来的酒。
连莺眼睛一亮,正要抿唇一笑说些什么,手腕却如被什么击中,蓦地一痛,她轻呼一声,手一歪,满杯酒液便洒出来了大半,泼在了楚晋身上。
楚晋的手停在半空,撩起眼皮,往某个方向望了一眼,忽地勾了勾唇角。
接二连三的突发状况让连莺手足无措叫苦不迭。这里没有人清楚方才的情形,看起来,就好像她故意将酒泼洒在了世子的衣服上。她一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佯作慌乱的样子,就要帮对方擦干:“世子,连莺帮您擦……”
未等她碰上,楚晋已经站起身来,退开了一步。
“周太尉,”他望向正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周恒,神色依旧毫无破绽,“借客房一用。”
*
周恒倒不至于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当即派人给世子带路,去了后院一间敞亮的客房,又送来了干净的衣物。
楚晋把人屏退,看着门被关严,这才回过头,看向靠在窗台边的人。
“现在,”他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么?”
沈孟枝不咸不淡道:“来见识一下世子平日里喜欢看什么样的舞。”
“都不喜欢。”楚晋没怎么迟疑地回答,“我会来,只是因为有人要我来。”
沈孟枝沉默下来,盯着他。
他心里的不舒服因为这句话被抚平了一些。其实他清楚,少时楚晋很多时候的很多选择都是迫不得已,但他做不到不在乎,做不到视若无睹,所以会吃醋。
下一秒,他听见楚晋道:“你似乎很在意我来这种地方。”
“……”
沈孟枝别过脸,有些不自然,随口编了个理由:“我答应了你未来的夫人,要看着你。”
他说完,感觉到对面很明显地安静了一会儿。过了须臾,楚晋低声开口,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我未来的夫人?”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沈孟枝:“…………”
他很快岔开了话题:“这位周太尉和你有过节吗?”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回话。沈孟枝扭过头来,却发现楚晋的神色变得有些冷淡,好像变回了他第一次见对方的那个样子。
“明面上没有。”下一秒,那种冷漠却又尽数消失不见,楚晋言简意赅道,“只不过,他的妹妹在后宫还算受宠,又有了子嗣,他们兄妹两人想要什么显而易见。”
他指的是世子的位置。
既然如此,周恒务必会对楚晋动手。可在方才的宴会上却又没有显出任何蛛丝马迹,沈孟枝正思索着,却听见楚晋问:“所以你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沈孟枝一晃神,抬眼,看见他神色不知为何又缓和了一些:“你是担心他对我动手?”
沈孟枝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
楚晋目光落在他微蹙起的眉间,弧度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用担心。”他伸手摸向周恒送来的衣物,语气倒很平静,丝毫没有被危险缠上的紧绷感,“他杀不了我的。”
沈孟枝忍不住将视线望向他平淡的侧脸上。
“而且,你不是说了么。”楚晋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甚至有心情冲他弯了弯眼睛,“我活到了十年后。”
沈孟枝一言不发走到他身前,拿过了那叠衣物,在楚晋有些疑惑的目光中,道:“我帮你。”
酒液已经渗进了贴身的里衣,楚晋衣服脱了大半,闻言一愣。
“酒是我弄洒的。”沈孟枝拿着方帕,用尽量不会被怀疑的语气道,“算是我向你道歉。”
楚晋望着他认真的神情,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被泼得很值。
他手指只顿了几秒,随即很快将上身被弄脏的衣物褪了下来。酒液还是有一部分沾到了皮肤上的,沈孟枝蹲下身,用方帕慢慢擦去对方腹部潮湿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因为楚晋身上错综分布着好几道新旧不一的陈伤,有些已经变得很淡,有些才刚刚结痂,有些即使到了现在,他看着也会觉得触目惊心。
楚晋靠在桌边,后腰抵在桌沿上,低头看着他的发顶。他觉得有些新奇,像这样在另一个人面前袒露自己的伤疤,是他曾经最抗拒的事情。他能感觉到沈孟枝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按在他的伤痕处,热度传来,对方似乎在默数着他的伤口。
十二道。
新伤叠旧伤,伤痕累累,少年人满身是血地、顽强执着地活到了今天,站到了他面前。
沈孟枝声音很低,似乎还轻轻发着颤:“……楚晋,疼不疼啊。”
没人回答,只有人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错觉。
沈孟枝抬起眼,楚晋已经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接过他手里的衣物,穿好了。
“宴席很快会结束。”他道,“周恒想往我这里塞人,今天他这算盘怕是要落空了。我去敷衍他几轮,很快会回府。”
沈孟枝嗯了一声。
楚晋转头看去,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想什么东西。他刚想问怎么了,就听沈孟枝道:“我今夜不回去了。”
楚晋一愣,随即皱了皱眉,语气是他也没察觉到的急促:“你要去哪里?”
沈孟枝没想到他会追问,怔了一下,才说:“我的伤快好了,还要住在你那里么?”
楚晋一卡,一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最初会带人回府确实是为了帮对方处理伤口,但于情于理,沈孟枝都没有理由留在世子府。
但他没想到沈孟枝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楚晋神色冷了些,垂下眼睫,有些生硬地说:“随便你。”
沈孟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确有很多事沉甸甸压着,关乎楚晋未来的命运,关乎楚晋的安危,还关乎他为什么会回到十年前,又该怎么回去。
是一场梦还是一场幻境,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想要这时候的楚晋能开心一点,能少受一些伤。
他没察觉到楚晋话里的置气,想了想,又说:“明天会回去的。”
闻言,楚晋心情又好了几分,嗯了一声。
*
话虽如此,当他从太尉府出来,回到世子府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时,还是有些失神。
那本《山川风物志》还放在桌上,楚晋随手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