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过面具断面的手指一顿,陷入了沉默。
听夏难得见楚晋吃瘪,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一想到当初他斩断半截面具时的淡定自若,简直就是在啪啪打脸,谁能想到那白衣人随手一剑,竟得到张相同的面具,一丝一毫,分厘不差。
他正乐着,却听楚晋道:“我回客栈。”
“还有,你若是再磨蹭,”他轻轻瞥过来一眼,看得听夏一僵,“最后耽误了时辰,你也别回来了。”
听夏一凛,急不可耐地跑了。
在他跑得没影后,楚晋才转过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客栈在胥方城中央,但这条路却通向城外,压根不是去客栈的路。
远处,褐山掩在一片阴云之中,乌沉沉的颜色似与夜色融为一体。那里似乎少有人家,只有零星的几盏灯,闪着微乎其微的光亮。
楚晋逆着人潮,慢慢走到了路的尽头。这里已经是褐山的山麓,四方寂寂,杳无人音。丛山环抱,万木郁葱,万家灯火被他抛之身后,于是天地之间只余墨色。
他在这众生寂静中,迎着月光,拾级而上。
长阶三十三级,末端伸进静林深处,那边枝叶繁茂,将月色也拦得严严实实,导致光线暗淡,稍不小心就会摔跤。楚晋当年刚来时,在这石阶上吃了不少苦头,暗地里抱怨了千遍万遍,恨不能在旁边点上几盏灯。
灯最后没安,反倒是自己先习惯了,之后哪怕闭着眼走也不会再摔。
楚晋拨开两侧挡道的树枝,心中默数着级数,就像从前做的千遍万遍一样。
过了这么多年,书院的石阶倒是从来没有修缮一下,阶面磨得光滑,挨得也密,以至于他踏上去后,竟恍惚生出了一种年少时的感觉。
三十三级台阶说长也不长,等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却无端停住了。
按照旧时的记忆,拨开眼前这丛枝叶,便是褐山书院的大门,也是他这些年来刻意回避、自欺欺人的身为质子的记忆。
这些深色的叶子遮住了他的视线,也仿佛遮住了他的心。楚晋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忽而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如今已是上元节,除夕已经过了十几天,褐山书院门前的长明灯早该熄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自嘲一笑。
也是,书院早已关门,多少年恐怕都没有人会点一盏长明灯了。
楚晋退了两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紧接着,他觉得四周都亮了一亮,橘色火光自枝叶缝隙中透了过来,硬生生将冰冷夜色逼退三分,将来时之路也照得通明。
楚晋呼吸一滞,怔了半晌,才回过头去。
他终于伸手拨开那丛心障。
于是便见天地间,有人一袭白衣,点了一盏长明灯。
烛火映得他面色微红,眼底明亮,冲淡了眉目间倦意。褐山几日前刚下过一场雪,雪色尚未化开,他披了一身素白披风,蹲在皑皑雪地里,双手轻轻笼着灯芯处跳跃的那团火,似是为了不让它被风吹灭了。这件小事,却值得他凝眉敛目,近乎专注。
听闻身后响动,那人愣了愣,转身看了过来。
楚晋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视线从他乌黑的发顶,落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具,再到他紧抿的嘴唇。
天地寂静,唯余猎猎风声。
只是风平浪静了多少年的心湖,一瞬间却如有石子投湖,泛起阵阵涟漪,自此以往,再难停息。
第6章 履冰€€无字灵位
以门为界,雷雨阵阵。
那日,当沈孟枝听见门外那个声音之时,便知道,自己平淡了这么些年的生活只能止步于今夜了。
从前的事情太复杂,他本不欲再插手其中,但是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时,还是愣了一愣。
€€€€大秦的摄政王,楚晋。
怎么是他?他明明……怎么会是他?
沈孟枝心乱如麻,却听门外人继续道:“楚晋向来工于心计,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但他目前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他而言,你仍是当年褐山书院的江枕。”
“唯有对如今的你,他才有可能放下心防。”
沈孟枝一言不发地听着,僵立在门前,但这明晃晃的沉默却仿佛刺痛了门外之人,他猛地一锤门,倏尔提高的嗓音顺着门缝,一字字刺了进来,像是询罪般€€€€
“你难道就想这样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你打算躲在这座书院里,自欺欺人地活多久?!”
“沈孟枝,你不想洗清你的罪名了吗!”
“你要带着一个罪臣的身份,去见沈氏列祖列宗吗!!!”
……
*
褐山的夜里还是太冷了,沈孟枝下意识将披风裹紧了些。
他动了动发僵生冷的腿脚,缓缓站起身来。即使早已知道楚晋没死,在又一次见到熟悉人影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巨大的荒唐感,令他喉咙发涩,难以成言。
半晌,沈孟枝才低声开口:“方才在山下帮我的人,是你?”
那枚发簪,能有那般惊人的力道,那般刁钻的角度,也只有楚晋能做到。
楚晋身形隐在黑暗中,神色模糊不清:“是我。”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孟枝也就没有追问。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一点,右手扣上铜质门环,问:“进来吗?”
楚晋眸光沉沉地看他一眼,跟了上来。
二人沉默地行过院内长廊,明灭的烛光在墙面上拉出一前一后两道长长影子。院中那棵负雪银杏,据说是当年璇玑道人手植,参天古木几乎庇荫了半座书院,自枝叶疏漏处渗出几缕月光,映照在青砖瓦檐的初雪上。
树下空空,金黄的落叶堆叠成一丛,一看就是有人打扫过。
楚晋视线在银杏树上停留了一霎,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一直住在这里?”
沈孟枝走在前面,身形未顿,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楚晋“哦”了下,目光却缓缓移到了沈孟枝身上。
平静无波地又走了几步,他垂眸盯着眼前人的背影,语气很奇怪:“那为何……”
印象中楚晋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种感觉就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下却暗潮汹涌,仿佛下一秒就会掀起惊涛骇浪。沈孟枝下意识走得慢了些。
却听他说:“为何燕秦之战时,我在褐山书院没有找到你?”
对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沈孟枝在脑中提前预想了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这一种。他脚下一滞,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逼问也好质问也罢,或问他为何在此,或问他有何目的,沈孟枝都有安身的万全之策。
可是楚晋问的是,我为什么没有找到你。
这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他是特意来找自己一般。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沈孟枝转而暗自无奈地笑笑,将它抛之脑后。想必是燕秦之战期间,楚晋派人监视褐山书院,无意中发现自己不在,引起了他的疑心。
毕竟在楚晋眼里,自己的身份还是“江枕”,一介能文不能武的书院弟子,在两国战乱时期作别下山,是凭什么活了下来?
沈孟枝想了想,用与平日无异的语气道:“家中出了点变故,我回去操办父亲的丧事。”
他向来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事,楚晋不由侧目,颇为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银杏树斑驳的光影投在那人淡漠恬静的侧颜上,将他笼在一层阴翳里,似水中月般看不真切,连唇角那抹浅淡平静的笑意也朦朦胧胧,仿佛一伸手触碰便会消散。
下一秒,沈孟枝抬眼看了过来:“我不知道你那之后会派人来书院。”
那时燕陵和旧秦已经开战,褐山书院毕竟隶属燕陵,楚晋身为旧秦世子,想在书院安插眼线,想必也花了不少功夫。
楚晋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视线仍落在沈孟枝身上。
他虽然没说,但沈孟枝大概也能猜出他为什么要监视褐山书院。其一是因为褐山身处战略要地信息要塞,是攻下燕陵十二峰的关键。其二则是因为褐山书院集结了燕陵达官显贵、文臣武将家的公子们,看住了这些家伙,便有机会掌握燕陵臣子的动向。
一时之间无人再开口说话。涉及家国旧事,二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静了一会儿,沈孟枝开口道:“其实这些年不只我一人,齐钰他们来找过我。”
“十年前,你自燕陵回旧秦,路遇刺杀,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直到大秦立摄政王,方知你还活着。齐钰跑来说,他这十年哭错了坟,白白给你烧了那么多纸钱。”
闻言,楚晋笑了笑:“他哭我作甚,哭的是我欠他那一百两。”
他说完,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追问道:“那你呢?”
你哭了吗?
楚晋自然没问出这后半句,但沈孟枝知道他的意思,微笑道:“没有。”
楚晋本就没抱多大期望,但仍是顿了下,随即低笑一声:“真是铁石心肠。”
二人拐过一个昏暗的转角,自远处便露出萤室的牌匾来。
萤室在书院深处,地势幽深,人少僻静,是沈孟枝的居所。
他方将手抵在门上,却听身后人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沈孟枝想也没想地回道:“我问你,你就答吗?”
如今二人初逢,只不过堪堪维持着相安无事的表象,实际却各怀心思,这层脆弱的关系更是一戳就破,他自然不信楚晋会毫无防备的将答案告诉自己。
楚晋瞥过来一眼,自说自话般:“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声音挺小,沈孟枝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后者若无其事道:“打了个喷嚏。”
“……”
沈孟枝一言难尽地回过头去,手上用了些力,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暖色的烛光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融融暖意。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萤室不算大,但一人独居也还宽敞。屋内的布置还和几年前的一样,连物件也基本没换,一切都与楚晋记忆中的印象缓缓重叠。
沈孟枝将沾雪的外袍脱了下来,回头看时,楚晋正站在神龛前,垂着眸不知在看什么。
桌子上没有供那些花里胡哨的神佛,只简单摆着几个牌位。其一书“先考江公讳启府君之灵位”,居于正中,另有两个牌位,位于其两侧,一个写着“先兄江涣之灵位”,另一个牌面上则是空白无物,尤为显眼。
楚晋的目光就落在那方无字牌位上,半晌,问:“这是谁的牌位?也是你家人么?”
无字灵位甚为罕见,之所以无字,一是无从下笔,二是不可言说。
沈孟枝搭在衣襟的手指一顿:“……不是。”
他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楚晋便收回视线,在茶榻上坐下。
四方茶桌上摆着一瓶长得正盛的文竹,他一手支着颊,用空闲的那只手拨弄了几下状如轻羽的翠绿叶片,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在胥方,要待几日?”趁此时,沈孟枝问。
楚晋仍是懒洋洋的,一派气定神闲:“大约七日,处理些事情,很快就回封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