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程侧头看他,“世界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树也一样。”
柏腾一噎,轻声道:“对不起。”
“柏叔叔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李锦程移开视线,低下眼:“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不仅是别墅的外观,连内部都和三年前相差不差。
柏腾让李锦程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泡杯热饮暖暖身子。
李锦程穿着曾经为自己准备的旧拖鞋,扫视了一圈客厅,真的是没什么变化。
不对,还是有一些。
比如电视机柜二层的右膝手柄不见了,玻璃柜里的两个相框不见了。
两张照片,一张是柏成钰和柏腾的合照,另一张是单人照。
李锦程睫毛动了动,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柏腾端了热奶茶过来,白色精致的瓷杯,褐色的表面还有奶油拉花。
李锦程没有心情管这些,抿紧唇,抬头看向柏腾。
柏腾垂眼,安静几秒。突然笑了笑,指了指眼睛,笑得略微窘迫:“第一次戴隐形眼镜,有些难受,眼里像是硌了什么东西。”
李锦程没说话。
“零下的温度,穿大衣确实有点冷。”柏腾穿着黑色中长款大衣,里面只穿了件高龄毛衣,他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小锦程了,叔叔也想在你面前打扮得好看点。”
这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又刻意逃避的模样,让李锦程心里有了答案。
李锦程脸色有些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抖:“柏成钰,什么时候去......离开的?”
笑容消失在嘴角,柏腾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声音发哑:“两年前的夏天。”
停顿片刻,说:“你给我打那通电话时,成钰刚刚因抢救无效,在米兰的医院去世。”
闻言,李锦程沉默很久,眼眶渐渐红了,却没有眼泪。
“说带你回来见成钰,叔叔不是想骗你,确实有东西给你,你等一下。”
柏腾回楼上搬下一个木箱,放在沙发上,“成钰留下的,里面的东西我没动过。”
安静几秒,柏腾说:“我出去抽根烟,你慢慢看。”
他去了阳台抽烟,把空间留给李锦程。
李锦程盯着褐色的木箱,尔后抬起手打开了锁扣。
箱盖开启时“吱嘎”的轻微响声,伴随着灰尘的味道。
箱子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杂物,每一件李锦程都不陌生。
两人曾经一起用过的雅思课本,记着各自笔记的笔记本,没有填完的钢琴谱......以及最后一次见到柏成钰时,他送给他的篮球。
在最底部,压着一个白色信封,写着“李锦程收”。
这简单的四个字,写得有些歪扭,最后几笔力度轻得几乎看不到。
李锦程能想象得到,柏成钰忍着多大的痛苦写下这封信。
启开信封,他似乎闻到了药水的味道。
只是看了第一行字,眼泪抑制不住地掉下来,越涌越多。
柏成钰甚至连信纸的格式都不明白,第一行就开始了正文:
李锦程,考试考的好不好?不过以你的成绩,想上什么学校都可以吧。
我过得也不错,舅舅终于不逼我学习了,现在还算轻松,除了医院的床板有点硬。
......
虽然不想说太煽情的话,可你见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李锦程,我告诉你啊。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心情,都不要为我难过。
你也许不知道,每次发病的时候,死是我在疼痛中唯一渴求的事情。
死对于我来说,不是件痛苦的事情。我总算是解脱了,我舅舅也是。
说到我舅舅,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
喜欢他,会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但现在我才发现,被他喜欢,也是件很倒霉的事情......李锦程,我觉得你以后要倒大霉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要哭,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该去我应该去的地方了......希望不要再另外一个世界见到我的“妈妈”。
说起来唯一遗憾的事情,大概就是没能走之前再见你一面吧。
李锦程,不要为了我难过,更不要为了我舅舅难过。
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永远不死哈哈......把我的这份也都活回来吧!
......
在信的结尾,柏成钰画了一个笑脸。
轮廓画成了椭圆形,依然不影响这个笑脸笑得灿烂。
在放声大哭前,李锦程把信放回木箱,生怕眼泪打湿了这唯一的念想。
第七十六章 自私
柏腾在阳台把半包烟抽干净了,回头透过玻璃推拉门看向客厅。
已经听不见李锦程的哭声了,只见他低着头,眼窝的阴影遮着情绪,整张脸是红的。
柏腾把满满当当的烟灰缸倒入垃圾桶,洗净手后抚了两下大衣外套。想把身上的烟味掸走,又觉得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抽。
回到客厅,李锦程已经平定情绪,面前木箱的盖子也已经盖好。
“这个箱子,我可以带走吗?”
柏腾“嗯”了一声,“成钰交代过我,本就是留给你的。”
“那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李锦程抬头看他,眼白发红,眉头皱着,发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锐利。
柏腾鲜少,或者说没看过小孩的这幅面孔。
一时愣住,轻轻启唇,没能说出话。
“成钰的病,是突然恶化的?”
“严格来说,不是。你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身体就不太好了。后来去了米兰,请的顶尖的医疗团队和营养师......最终我们没能等来奇迹的发生。”
“奇迹。”李锦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睫毛尖动了动,“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就算真有奇迹,比起生的奇迹,我想成钰想要的,应该是另一种吧。”
柏腾不懂。
李锦程却没有告诉他的打算,搬起箱子准备要走。
“我送你。”
“不用了谢谢,我叫了网约车。”
柏腾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敢太用力。
不仅是声音语气,恨不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小锦程,我知道你心里还怪我,埋怨我。当初为什么走,为什么骗你我要结婚......太多的事情,其实有很多原因,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那时候成钰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叔叔只是不想让你难过,我€€€€”
听到最后一句,李锦程绷着的神经一秒€€开,几乎是吼出声:“算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用力挣开柏腾的手,箱子不慎摔在地毯上。闷重地一声,一些东西掉落出来。
有半个相框露在外面,暖黄的灯光映在玻璃框上。
相片上的柏成钰穿着病号服,脸颊虽有些凹陷,但很有精气神,笑得露着小虎牙。他身后坐在陪护床上的是李锦程,手里拿着削皮刀。模样比现在要稚嫩得多,头发卷卷,脸气鼓鼓。
他记得那时刚认识柏成钰不久,柏成钰因病住院,他第一次来看望他。
柏成钰非要拍他,李锦程不许,但还是留下了这样一张照片。
也幸好留下了。
李锦程眼圈通红,声音难免哽咽,“成钰想要的‘奇迹’不是病能痊愈,能多活十年、二十年的奇迹。他等待的奇迹,是希望你这个舅舅,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舅舅,不是因为对于他母亲去世的愧疚,义务的赡养责任抚养他,而是能真正地把他当成亲人,真正地喜欢他......能看一看你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右眼的泪滑出眼眶,“我也一样。”
“小锦程,我€€€€”
“我没能等到,成钰他没时间等。”
李锦程抬起袖子,用力地擦了下眼睛。
他讨厌情绪化的自己,可现在却控制不住,也控制不住眼泪。
“几年前是我不懂事,借着年龄小,厚着脸皮缠着你。柏叔叔觉得我只是孩子,分不清什么是崇拜和喜欢。所以为了我好,选择再也不见我,连一封信,一通电话都舍不得给我。”
“成钰的身体不好,病很重。就连去世你都瞒着我,为得是不让我难过。”李锦程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在抖,“可是柏叔叔,我想问你。难道我的人生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不能有选择的权利吗?”
想到那封跨越大洋的电子邮件,柏成钰结尾那句“李锦程,我想再见一见你”。
泪水模糊视线,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为什么不让我再见一眼成钰,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李锦程现在才明白,他的生命里从来不存在什么光,什么救赎。
把他抚养成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拼命供他读书的人是姐姐。
见他家境不好,生活困难,性格内向,主动帮助他的人是柏成钰。也是柏成钰让他走出软泥垒成的石砖墙,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又再次见到柏腾。
他在最自卑敏感的年龄,爱上了成熟优秀的年长者。
年长的人冷静睿智,能全面分析利弊,如在商场游刃有余选择最优的路。
然而年长者却又以深情姿态出现,用“为你好”“怕你难过”“为你着想”等说辞,离开,舍弃,又挽留。
李锦程他很早就明白,柏腾从未把他们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自以为是的保护,自以为是的包容,所以他才会被最先舍弃。
李锦程深呼一口气,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