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顿娜顺着石阶,小步跑到木楼上,交出手里沉甸甸的食物,歪歪小脑袋,往顿沙背后掩映的木门里看去。
屋里第一间母房似乎拉着窗,阿图卢的神像放在正中央的位置,光线太过昏暗,连色彩斑斓的神都有些黯淡。
顿沙挡住妹妹的视线,屈指一弹她头顶红绳绑起的朝天辫,“顿娜,不可以乱看。”
顿娜早知道白日里的丽龙主是不能看的,但她还是好奇,往昔天黑时,人乌泱泱的,她压根都看不清脸,可被哥哥严防死守,她只能一跺脚,跑走了。
目送妹妹走进小路,顿沙才返回母屋,“丽龙主,顿娜刚刚送来了饭,有腌鱼,还有汤,这野菜好新鲜,是昨天我阿舅从山上带回来的。”
屋里有人应了一声。
母屋的旁间门前悬挂着漂亮的琉璃和银链做帘,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有人正从里面出来,被琉璃浸透的光斑落在他松垮搭就的绸缎晨袍上,好似燃烧的火苗在跃动。
被称作丽龙主的人看样子和顿沙差不多大,还是个年轻纤柔的少年模样。
他一手撩着袍子,一手将背后的及臀的长发拢至胸前,用红绳缠了个结,绑在一处,若一条粗壮的黑蟒攀在肩头。
晨起的屋室内还未点灯,门窗紧闭,清晨的日光都只能从窗柩的缝隙透露。
有些昏沉的母屋内,丽龙主那过于白皙的皮囊如同莹润的玉,反倒成了这无法进入阳光的木屋中,唯一的亮色。
“好香。”丽龙主弯了弯眼睛。
第02章 搭襟
早起,对在家惯例日夜颠倒的林双来说是极其残酷的一件事。
偏偏路峥和赵徐之这俩人起的比鸡早还毫不费力。
不到五点半,天蒙蒙亮,氤氲着雾蓝色光芒的天空还没升起太阳的身影,半截的月亮挂在天上,翘翘的,像夺林双命的弯刀。
林双感觉自己的脸肿的像是发面馒头,不情不愿穿上户外着装,蹒跚地迈出吉木家的土屋,眼前有些低矮的屋檐下出现了他义父伟岸的身影。
小双子低头请安,“导儿,您早。”
“早。”一早上就在回消息处理工作的路峥看样子很忙,用惯的‘老人机’按键点个不停。
比起林双随便在购物网站上下单的便宜货,路峥浑身上下都是野外奢侈品。
这蜂黄色的冲锋衣穿在一般男人身上是灾难,穿在肩宽腿长,站在人家屋檐下好似要顶破天的路峥身上,就跟那T台上的模特似的。
同样早起,路峥的脸没有半点水肿的迹象,就连那颇为深邃的双眼皮都没发展成三眼皮。
林双暗地里把这归咎于他义父上了年纪,脸上已经没了胶原蛋白。
另一边举着炭火烤洋芋吃的喷香的赵徐之也过来了,大早上天凉的很,小伙只穿件黑色的速干半袖,裹着鼓囊囊的胸肌,没加外套。
赵徐之一路捧着另一个洋芋,同样跟路峥问了好,笑着将洋芋捧到了林双眼前,“林哥,这给你的,你快尝尝。”
外皮焦脆,内里绵软,可好吃了。
“好孩子。”林双已经习惯每天用他师门的两个人唤醒心灵窗户了,接过洋芋,然后踩了脚没眼色的赵徐之,递给路峥,“导儿,小徐拿来的,您吃吗?”
“我刚刚吃过了,你们快吃,吃完就出发。”路峥抬手看了眼表,叮嘱道:“山里的信号不是很好,你们需要跟父母朋友联系一下的,抓紧。”
林双没什么人需要联系。
赵徐之出发前就和父母讲好了。
路峥见他们都盯着自己,收起‘古董手机’,“公司的事情。”
终于,在两个研究生填饱肚子,吉木也从邻居家返回,顺利将自己家里的地和牲畜托付给了靠谱的表哥,穿好行装,虚掩上屋门,举着小喇叭出发了。
迎着第一缕晨辉进山,山林间的雾气将散未散,朦朦胧胧地,像是给树林和草叶披上一层纱衣。
置身于一望无际的绿色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眼睛很舒服,呼吸进肺腑的空气能感觉到甘冽。
无拘无束自由生长的植物会在你擦身经过时拂过你的衣衫打招呼,在防水面料干燥的表面,留下它们的礼物,往往是一颗新凝结的晨露,又或者是一只鲜亮的瓢虫。
林双被瓢虫吓的吱哇乱叫,抱住自从进林子就一直在认真拍照记录不同植物叶序排列,将野调功课做到极致的赵徐之,他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已经弄掉了。”赵徐之伸手轻轻将林双肩膀上的瓢虫拂去,他知道的,林哥一直怕有壳还光滑发亮的虫子。
林双缩在同门怀里持续嘤嘤,他平时张狂的像是只狐狸,但披着甲壳的虫子就是他的命门,那么大的瓢虫,吓得他腿都要软了。
走在最前面的路峥连头都没回,他习惯了自己手下两个研究生相依相偎,照顾彼此。
吉木跟在路峥身旁,一边走一边介绍:“进山后,咱们可能会遇到这山里居住的少数部落。这山里有不少部落,他们的习俗和传统多,忌讳也不少,如果遇到了,咱们还是尽可能的入乡随俗。”
“好。”路峥点头。
“路先生之前来过这里吗?”
一般人来到€€州,不太会选择这极端靠南的小地方,哪怕是为了看壮阔的自然景观和直.插云端的望天树,直接去规划好的国家绿地林地公园,不比来这只有一条条靠人走出来的小径土路的山林要舒服的多?
所以这地方少有单纯的游人来,能来的,大多数都是目的性强的考察团,如路峥这样带学生的教授,而是为植物来的也少,最多的还是为这地方独特的部落文化和民俗而来,吉木小时候,还见过外国人组团来呢。
“我父亲年轻时候做民俗研究,他来过这。”路峥是从父亲的访查手稿里发现的这个地方。
他那时候正在选适合做植物分类学课程的样地,这里丰富的植物种类很符合他的课程预期。
不过路峥是个实打实沉醉在草木里的人,他对生活在植物深处的少数民族并不了解。
“听说这有十多个部落?”
吉木摇头,“十多个可能都要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很多人下山的。年轻些的都往山外跑,娃娃们也都在有关部门的安排下从部落里出来到学堂念书,留在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那些部落也就消失了。”
历史和文化都是需要人来创造和维系的,没有人,这些东西迟早会失去生机。
不过,也总会有人甘愿留下来守护这些的。
“还剩下有个百十口人,比较大的寨子,一个是丽龙族,一个是塔木族,它们两个凑的也近,只是一个信奉山神阿图卢的阴面,是祖母当家,一个信奉阿图卢的阳面,是男丁当家,从前还这两个部落之间还禁止通婚,现如今,也没这样的说法了。”
若是这件事再不通融,或许他们也要像其他几个部落一般,消失在这片绿林中。
而他们世世代代敬贡的山神阿图卢,也会失去最后的信徒。
这是那些虔诚地居住在山林里的人们,无法接受的事情。
顿沙布好蒲团,静候丽龙主轻轻向阿图卢的神像献上晨礼,到这长跪的仪式结束,才点起灯,端出饭桌,规矩地摆盘,把洋芋和糍粑更靠近自己。
只是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小子,看见那刚从瓦罐中取出来的新鲜腌鱼好像那待嫁的新娘子似的浑身裹着红艳艳的辣子花椒,呛人的香味简直要扑到他的鼻尖上,那陪丽龙主饿了一早上的肚子便不争气咕咕叫起来。
举起筷子的丽龙主径直将腌鱼里的大块夹进了顿沙的碗,又夹起离他有些远的洋芋放入口,顶着顿沙感动的眼神,笑笑道:“没关系,我更喜欢吃这个。”
丽龙主不喜欢这条腌鱼,尤其是这种场景下,他和顿沙明明同坐一桌,却也要因为古板的礼俗,将餐食分出高下来。
这份不喜欢长久压在他心底,并没有给他宣之于口的机会,因为谁叫他就是这一桩桩一件件习俗里,最陈旧的那个。
丽龙族信奉山神阿图卢的阴面,根据从小叫丽龙主头大的丽龙文古籍记载,阿图卢在夜晚不同于白日里的骁勇善战,金刚不倒,他变得温和而浪漫。
有时会飞过阿鲁姆与普里托加冰冷雪原上的山神幽会,让稚拙的山神领悟凡人的真心,也会下山化作男子或女子的模样,做一夜风流的浪荡徒。
因而相传,丽龙族的第一位丽龙主,便是化作女相的阿图卢和人交欢生下的女儿。
将阿图卢留下的血脉当做神在世间遗留下的信仰象征来敬贡,对丽龙族的人来说,就好比每天都要吃的糍粑和玫瑰茶似的,如生活习惯一般已经自然接纳,流传了一代又一代。
直到今天,身为最新一代丽龙主的少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第几代了,就连将有关阿图卢的一切都教给他的大巫阿祖也讲不出一个确切的数字。
不过,丽龙主知道,这些像是童话一样的传说都是假的。
面庞莹润的少年静静盯着壁龛上神采飞扬的阿图卢,他自出生便信仰的这些东西,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杜撰的。
神是不存在。
而这所谓的神,就像是天罗地网,将他扣在了这绿林深处。
拨开挡路的棕榈叶,林双循着吉木介绍丽龙族的话,问:“所以,这个部落最高级别的族长就是那个继承制的神女?”
“当然不是。”吉木擒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木棍,一路扒开草丛前进,“是阿祖,部落里最有权威的大阿姆,丽龙主也都是在阿祖的教导下长大的。至于丽龙主,好像也不是靠血缘继承的,是他们自己挑选的,有一套标准在。”
像是看出林双的问题,吉木先发制人,“标准只有他们的丽龙主和阿祖知道。”
“不过另一个塔木族的族长是世代继承的,老族长死后会把位置传给最小的儿子。”
塔木族是男丁当家,比起夫妻关系不算稳定,女人和男人都可以做多选的决定,风流彻底的丽龙族,塔木族的家庭关系结构更倾向于现代人能够理解的模式。
但在三十年前,也还有些没被淘汰的陋习,比如部落中身强体壮、勤劳能干的男人可以娶几房位置平等的妻子,只要他有能力为妻子提供好的生活,叫她们在族中衣食无忧,抬得起头,那便可以。
包括娶男人,就用拳头说话,谁揍过谁,谁便是家中的妻,日后可以享清福,不用干活。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肯定是不成,如今这两个部落的人要结婚,无论从前什么习俗,都要下山领结婚证,一夫一妻才行。
吉木口中的部落习俗简直就像是说故事似的,林双和赵徐之听的一个比一个入迷,手上的相机都不举着了,显然把正事忘到了脑后。
走在他们最前面的路峥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举着铁锹收集样地土壤标本,准备带回实验室。
在拨开表层茂盛的杂草和脏污的土壤时,路峥看到了某种动物脚印烙在湿润泥土上,圆弧状的蹄钉形状,沟壑很深,是马。
“这里还有人骑马?”路峥一路上都保持着一个没意思的老学究的沉默,无趣至极,这下他一说话,剩下三个人自发围了过来。
吉木瞧了瞧,点头答:“是马蹄印呢,塔木族有骑马打猎的习惯,只是他们的马一般都养在斯托湖的河谷附近,很珍惜,所以除了旱季干燥的时候,极少骑进树林来。”
气候湿热的林子,并不适合马生活。
普尔萨清晨骑着他的小马大摇大摆地闯进了丽龙族的地盘,轻车熟路往木屋群的深处驱马而行,速度很快,这匹矮马极擅长在路况并不平整的村子和草地里穿梭。
在自家院子里做活儿的阿姆们只要瞅见那飘逸地扬上天的马尾巴,听到那哒哒的马蹄声,就知道这又是塔木族族长家那不着调的二儿子来了。
抵达丽龙主的木楼,普尔萨屈指抵在下唇,呼哨声响彻云霄,胯.下的马儿随他的动作扬了扬蹄子,似乎很不满这一路上踩过的湿漉漉的泥水。
它还是喜欢在绵软的草地上行走。
普尔萨翻身下马,拍着马头安抚:“好马好马,乖一些,回去给你喂胡萝卜。”
站在大日头下面,汗水从他饱满的额上冒出,亮晶晶的,给那麦色的皮肤镀上一层润亮,后脑绑紧的巴掌大小揪揪中垂落两股长长的辫子,佩戴五色绳和各色宝石落在胸前,珠光宝气,充斥民族风情的衣袍色彩浓烈,像是相思鸟的羽毛。
望着毫无动静的木楼窗子,那意气飞扬的眉眼皱了皱,普尔萨取出腰间用木头削制的弹弓,瞄准檐下的铃铛,发射€€€€
被吵闹到不耐烦的顿沙总算推门出来,皱眉探身往下望,“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见你们的丽龙主,”普尔萨笑出一口白牙,翻身下马,利索地爬上木楼,“再过几天就该他出这阁楼了,可有中意的人选?”
“你当丽龙主的出阁是什么,什么叫中意的人选?这种事提前选岂不是弄虚作假了?”顿沙对这不懂他们部落内涵的外人大为光火。
“好吧,你们不弄虚作假。”普尔萨从腰间抽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发饰,塑料的,上面还粘着毛团,一看就是从城镇上买回来的,“喏,我那弟弟要我带给你妹妹的。”
顿沙看着那漂亮的发夹,他不想要,毕竟这礼物的主人是塔木族的,但又知道这一定是顿娜喜欢样子,而他现在也没办法去到城镇给妹妹买回来。
“我弟弟说,这是感谢顿娜上学期给他辅导数学题的谢礼,下学期还要拜托她。亚玎太笨了,顿娜真的很聪明。”
顿沙闻言扬起下巴,劈手夺过,“那当然。”
普尔萨顺利绕过他,进了背阳又有望天树遮阴,因而总有些暗沉沉的木屋,收起不着调的样子,向正中央的斑斓神像鞠躬行了个半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