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峥眼里,苏和的退让、屈服、容忍,统统都是他善良纯粹的证明,这不是愚蠢,也不是软弱,是苏和有一颗比旁人更加柔软滚烫的心。
他在丽龙那样的环境下依旧茁壮生长成为一个美好€€的人,因而他的坚韧和勇敢,并€€不比独自走过无人区的路峥少半分。
薄桉哑然,路父更是惊悚,天知道他们俩多久没€€听过路峥竹筒倒豆子说这样一大通知心话了。
是真的很久很久很久了,可能上€€一次路峥以这样鲜明可感知的情绪和他们对话,还是咿呀学语的时候。
路峥和薄桉很像,他如薄桉一般,擅长将视角从个人放大到全局,因而在评判一件事的时候,这对母子并€€不会受到个人情绪影响。
薄桉像个程序固定的冷漠机器人,路峥也是这样,偶尔一两次打人,可能是线路故障。
毕竟薄桉年轻时候,也会抽烟,后来€€是身体不好€€,才断了这个爱好€€,直到今天,她€€烦心时还会点燃一根雪茄看烟雾升起。
餐桌上€€再度安静下来€€,路峥静静等着父母的回答。
路父叹气€€,“儿子,你这是在逼我和你妈认下这个儿媳妇?”
“不是,因为你们的认可与否,对我和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按照路峥的‘独’到极致的性格,他绝不会和父母一起过日€€子。
路峥有自己的居所,因而他的日€€常和家里的长辈也是隔断开的,苏和是要和他生活的人,既不用寄人篱下,也不用看眼色,更不会有难缠的亲戚叫苏和头疼。
苏和不需要为路峥家人的情绪负责,这是路峥该解决的事情,而路峥一贯的解决方式就是无视和我行€€我素。
但今天,路峥还是把€€这件事拿到家宴上€€开诚布公地讲,真切地告诉薄桉和路父苏和是个很好€€的人,那是因为,“我希望你们能够接纳他,将他看做你们第二个孩子,他比我懂事,比我更需要父母的关爱,他也应该得到这些。”
第60章 谎言的代价
路峥在学校算是教学-科研岗, 他€€不€€是单纯带研究生做课题,还有本科生的专业课要上,必须达到€€的课时指标是评职称的必要条件。
当然, 对他€€这€€样的老师来说, 科研成果更重要, 但谁叫路峥的实验室一年里有至少€€三个月都空闲。
别人家€€的研究生放假前挨个签了自愿留校,不€€是延迟离校就是提前返校, 尽职尽责跟着导师做课题, 他€€的研究生一放假就得到了小半月的假期, 然后美美跟着导师借野调之名出去旅游。
好在这€€趟丽龙之行,两€€个研究生最终交上来的文章和学术还是沾那么点边,分别是雨林绞杀榕的侵略性以及蕨类植物气体交换的节律响应。
没有写成游记丢路峥的脸。
但路教授毕竟是有资历的年轻老师,身€€强体壮办事靠谱, 在院长眼里那当然是要物尽其用, 于是今年生科院新生宣讲的担子,华丽丽地落到€€了路峥的身€€上。
“路教授啊, 你是咱们学院最年轻的老师了, 你也知道, 现在都在提倡教学年轻化趣味化嘛, 我相€€信你肯定能给那些新生截然不€€同的体验。”
“这€€件事不€€是李老师在做吗?”
“李老师从第一年到€€现在已经把那堆老东西翻来覆去讲十来遍了,他€€讲的早就没意思€€, 过时了。你是年轻人,和新生们也就差十岁, 你们之间没有代沟, 可以推心置腹讲一讲咱们专业的好处。”
农林大学生院一共六个专业方向€€, 包括生物化学、生物科学技术、生态学、环境生物学和微生物学以及最新开设的药理学,其中生物科学技术和微生物学录取人数最多, 一个专业近四百人,因而生院是农林大学除畜牧工程系之外人数最多的学院。
宣讲设在军训的两€€周内,路峥要给四十个班六个专业做专业讲解,光发言稿就是个问题。
不€€过看在今年一开学,院长没有催着他€€下学期尽快开科研的面子上,路峥忍了。
院长见他€€没有推辞,继续道:“路教授,你也听说了吧,一直带大二无机生化的杜老师暑假里做手€€术了,现在她手€€上三门课,这€€学期应该是都教不€€了€€€€”
“我不€€会帮别人代课。”
“那我看你课表排的不€€是很紧凑,这€€学期的科研是不€€是该带着你的两€€个学生拿出点震惊咱们生院的东西?”
“……”
院长早看出路峥一门心思€€来教书养老的,他€€亲和笑笑,“你放心,不€€用你带很多,就一门,分子生物学,这€€不€€是你的强项吗?剩下的遗传和生理化学都叫小林老师来带。”
“就是这€€个课纲,比较赶,你的教学安排记得开学前一周交到€€教务那里。”
来学校一趟,身€€上莫名其妙就多了不€€少€€担子的路教授想到€€了一劳永逸的方式,比如辞职。
奈何他€€还有两€€个拖油瓶不€€能耽误,在林双和赵徐之顺利毕业之前,路峥仅剩作为老师的良心叫他€€做不€€出来抛下学生走人的事儿€€。
而如果林双和赵徐之知道路峥想到€€过‘罪恶的’金钱补偿,估计绝对不€€会愿意错过那一两€€百万补助,肯定会选择欢送路峥辞职,把他€€八抬大轿从农林大学生院科研楼抬到€€校门口。
从学校开车回到€€别墅的路教授心上始终惦记着苏和,动不€€动就要摸出手€€机看看有没有被他€€忽视的消息。
改用智能机的路峥应该是少€€有不€€开静音关闭震动的年轻人,这€€样如果有电话€€或者短信提示音,他€€可以第一时间听到€€。
奈何一切都是静悄悄。
路峥没有回本家€€,而是回了他€€独居的椒山别墅,这€€间别墅,有他€€离开京市时唯一惦记的兰花们。
别人家€€的别墅前几乎都是假山假水喷泉花池,路峥的院子里一角单独开辟的玻璃温室就占据了大半空地,温室里不€€仅模拟了自然生长环境中的土壤与€€湿度,将兰花全部土培而非单独拘束在小小的盆栽里。
且温室的玻璃都是可以控制透明度、单独开启的,兰花难养,加上路峥养的数量多,其中不€€同品种晒太€€阳通风的时间不€€一致,于是每块玻璃都有专门的工作安排。
从前没事的时候,路峥可以在温室里像个老头子一样坐一整个下午,看着成百上千的兰花,他€€会觉得沉心静气,因为能从每一支舒展的叶和张开的花中窥见生命与€€生机。
这€€对于他€€这€€种没什么其他€€爱好,也没什么狐朋狗友的人来说,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但现在,路峥简直彻彻底底成了个低头族,姿态纤细而轻巧的兰花也无法挽留他€€的视线和身€€影。
路峥很不€€安,也很想念,他€€从前不€€觉得断联是多可怕的事情,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隐私和独处时间,是不€€该被外界打扰的,但现在轮到€€他€€迟迟联系不€€上挂念的人,才知道等€€待被联系的过程简直磨人又煎熬。
可突如其来的繁杂工作又叫路峥暂时没办法飞回丽龙,至少€€他€€得先把堆积在手€€上的事情逐一解决。
而且林双和赵徐之进入研二,路峥还准备开生物质谱方向€€的项目带一带他€€们,省的这€€两€€位研究生彻彻底底把工科上成人文社€€科。
拎起花洒给兰花浅浅浇水的路峥收起手€€机,果然,他€€还是想辞职。
*
身€€在雨林的丽龙主也不€€是故意不€€搭理路峥的,希泽莎突然病倒,整个部落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母系社€€会的丽龙没有了阿祖这€€个主心骨,家€€家€€户户部落民都不€€知所措起来,而其中最堂皇的,自然是丽龙主。
他€€和希泽莎的儿€€女一起侍候在母屋里,亲眼瞧见了希泽莎灰败的脸色,分明一个月前,阿祖还是面色红润生龙活虎的老太€€太€€,和如今病歪歪躺在床上,连睁眼喝水都费劲的老朽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么突然?多数来探望的人都要问一遍。
而那夜发现母亲病危的事情小女儿€€娓娓道来后,希泽莎从镇子上赶回来的小儿€€子面色不€€善,“那阿姆不€€就是被他€€气的?发生过一次,就够叫她难熬了,没想到€€还是养了只白眼狼€€€€”
“涂厝,你不€€要胡说!那是误会!丽龙主从没想过走!”小女儿€€袒护起苏和。
“误会?什么误会?要我说,他€€指不€€定就是想跟着人家€€下山,只是人家€€没有要带他€€一起走罢了!”涂厝是方芸的父亲,也是希泽莎最小的儿€€子,作为儿€€子的他€€,从小没得到€€多少€€希泽莎的疼爱,过的压根不€€如几个姐姐。
他€€本以为家€€里的男孩都是这€€样的,毕竟希泽莎对孙子辈们也并不€€多亲近疼爱。
可苏和的出现,全然推翻了他€€从前那些看法,希泽莎是知道如何照顾一个小孩子的,她疼惜苏和时的模样充斥慈爱与€€亲和,简直不€€像是他€€那个冰冷又威严的阿姆。
小肚鸡肠的涂厝承认,他€€看不€€惯苏和,甚至因为对阿娅的事情知情,他€€有些厌恶苏和这€€个孩子。
就凭阿娅做错的事情,苏和就不€€配成为丽龙主,他€€身€€上始终留着叛徒的血,也不€€配被部落里的乡亲们友好对待,更不€€配被希泽莎捧为掌上明珠。
“这€€跟丽龙主没关系,涂厝,你不€€要再胡说了,把你叫回来,是商量要不€€要带阿姆下山看病的,别的轮不€€到€€你多嘴。”希泽莎的二女儿€€是最像她的,说话€€时眉头紧锁,有威严的很。
阿姆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她们清楚,这€€一切和丽龙主没有关系,希泽莎的身€€体或许早就不€€好了,只是她们这€€些做儿€€女的,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
如果早点说动执拗的希泽莎下山做个全身€€体检,兴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马后炮,没用了。
“这€€还有下山去看病的必要吗?”涂厝冷哼,“我瞧着,最多两€€三天了!”
希泽莎那晚被发现后,是小女儿€€翻出压箱底的百宝丹,和成水给她强灌下去,才勉强吊回一口气强撑着,眼下日子过去了两€€三天,希泽莎状态明摆着愈来愈差,今早已经连水都要吞不€€下去,孩子们都赶到€€了床前,她也认不€€得人。
也不€€怪涂厝说话€€难听,但凡见过生老病死的阿姆们,都清楚,她离开的时候不€€会太€€远了。
以希泽莎的年纪来看,这€€也算是寿终正寝,哪怕不€€是在丽龙,这€€样的老人去世,也不€€算是难过的事情,而是喜丧。
更何况丽龙人对于死亡并没有世俗中普遍的恐惧和难过,死亡是生命中注定的一环,有死亡才会有新生,因而死亡对丽龙人而言,也是尤为重要的一天。
甚至在土葬还盛行的时候,丽龙人会把去世的亲人埋进一早就挑好的大树旁,传说中死去的亲人就会住进树里,从此以后每一株新生的枝丫,都是她存在的证明。
现在一律只允许火葬,但丽龙人的骨灰依旧会被撒在树下,就如同叶落归根。
大人们围坐着讨论时,丽龙主孤零零坐在角落,他€€插不€€上嘴,也帮不€€上什么忙,更甚至阿祖是被他€€气到€€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丽龙主已经哭成桃子的眼睛总能再滴出泪来。
这€€些天,他€€每天都是浑浑噩噩为阿图卢做完晨礼,就着急忙慌赶到€€阿祖的院子,插不€€上手€€、插不€€上话€€也一动不€€动守着。
希泽莎昏迷着不€€吃东西,他€€也吃不€€下去,喝点米汤都觉得胸口梗住一团,沉重到€€叫他€€呼吸不€€畅,甚至作呕。
顿沙时不€€时就来找丽龙主,陪他€€一起待着,见苏和可怜巴巴的模样,也愧疚地红了眼睛,“这€€不€€能怪你,要怪只怪我传错了消息,叫阿祖紧张伤心了。”
丽龙主听不€€进去顿沙的话€€,他€€心底只剩下难过尚且可以被感知,绝望和痛苦就像是一场雷雨后的天火,从第一棵带有他€€和希泽莎回忆的棕榈树开始烧起。
而燃起的森林大火,只有林子被烧光那一刻才能终结。
傍晚,希泽莎的小女儿€€取出了希泽莎的寿衣以备不€€时之需,人在刚去世时,身€€体还是柔软的,将将好穿衣,倘若耽搁了时候,这€€衣服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套上去的了。
而希泽莎的小儿€€子则捧着电话€€簿,正挨个通知已经离开部落住到€€镇子上的亲戚,或许他€€们回来是见最后一面,或许就是奔丧,这€€就看命了。
丽龙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他€€还是年轻,做不€€到€€像大人那样擦干眼泪,眨眼间变得坚强,像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半点不€€可怕,半点不€€值得难过般,割去情绪处理这€€一切。
只有他€€,仿佛活在一场噩梦里,还没清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希泽莎还是健健康康的,会牵着他€€的手€€,亲和地和他€€讲话€€。
无数次在心底里向€€阿图卢祈求的丽龙主前所未有的虔诚,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希泽莎的健康和长寿,他€€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亲人。
而人走投无路时的心诚自然不€€必考验。
如果阿图卢能显灵,哪怕他€€叫丽龙主去一命换一命,苏和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在生死面前,绿林的神也无计可施,他€€也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离开。
因而离别,是丽龙人重要的一课。
*
塔木族的普尔萨比他€€阿爸还早得知丽龙这€€桩大事,因为是顿沙少€€有地主动联系他€€,并提出:“你来看看丽龙主吧,你都好久没来了。”
自打上次赛马输了始终郁郁不€€乐,好一阵没脸再骑马去找苏和的普尔萨觉得事情不€€妙,毕竟这€€有点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顿沙,你不€€会不€€怀好意吧?你想坑我什么?”
“我会有那么闲得慌吗?”顿沙无语,如果不€€是手€€上没有路峥的联系方式,他€€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普尔萨当救星,“阿祖,快要不€€行了,丽龙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你来看看他€€陪陪他€€,算我求你了。”
撂下电话€€的傍晚,普尔萨就慌忙出发了,他€€到€€丽龙时,天都已经黑了,而苏和刚从阿祖的院子被‘撵出来’,小女儿€€实在是看不€€下去苏和落魄的模样了。
再这€€样下去,苏和也得跟希泽莎一样倒下,这€€不€€会是希泽莎想看到€€的,“你当阿祖见到€€你这€€样子会高兴吗?这€€只会使她更加心疼,孩子,你听阿姆的,回去好好吃顿饭,睡个觉,明天一早再来,好不€€好?”
普尔萨见状跳下马扑过来,一把攥住了苏和的手€€腕,他€€想说什么,却被苏和那张憔悴到€€要脱相€€的脸蛋吓住。
“你怎么来了?”苏和的问话€€中没什么情绪,他€€并不€€为普尔萨的到€€来惊喜和开心。
“我来看你,你得赶快吃点东西再睡个觉,和我走。”普尔萨跟阿姆问过好,又说以后再来看希泽莎,然后强硬地将苏和从阿祖的院子拖回了木楼。
普尔萨电话€€里听顿沙说了很多,要他€€说安慰的话€€,他€€也只有一句:“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你也要好好生活才对得起阿祖€€€€”
“不€€,是我的错。”有些事情似乎的确没法理清最终的凶手€€是谁,可偏偏苏和好像就是有错,他€€的出生和留在丽龙就是个错误,他€€叫希泽莎痛苦了半生,连最后一程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