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听着耳边间歇的声音,织田作之助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一想到梦境的主人可能的身份,他的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终于,在不知道多久之后,男人骂骂咧咧的从棚屋里走了出来,最后朝棚屋里又扔了一块干裂的饼干:“人老珠黄的,居然还敢跟我讨要东西!”
他对着棚屋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织田作之助缓缓抬起眼,看着那落在地上,碎成好几片的饼干被一双满是伤痕的手捧起,女人颤巍巍的爬出棚屋,趴在地上,将饼干碎细细捻起,织田作之助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想要帮她收集,在指尖又一次穿过地上的饼干时,他身体僵住。
€€€€他只是这一段故事的观众。
现实又一次这样提醒他。
织田作之助胸口一阵闷痛,他深深喘了一口气,垂眸看着女人用指尖沾了点带着泥土碎屑的饼干粉末,抿进了嘴里,剩下的大块饼干被她小心翼翼的包进了怀里,与那块干掉发霉的萝卜干一起。
女人踉跄着站起来,有鲜血从她的身上流下,被女人抖着手擦掉。
织田作之助看着女人蜡黄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颤抖着身子朝着棚屋后面绕过去。
他猜测,故事的主人就在那里。
织田作之助跟在女人身后,他看着女人绕到棚屋后面,跪在地上,满是伤痕的手拂开地上的泥土,手指抠住一块木板,艰难的朝上掀起。
故事的主人居然被女人藏在的地下。
织田作之助看着女人脸上都蹦出青筋,才艰难的将那块木板掀起一厘米的缝隙,他帮不上忙,只能焦急的看着。
忽地,那颤抖着的缝隙里突然塞进了几根白皙的手指,手指还短,一看就是孩子的手。
几根手指,便轻轻松松将女人费劲千辛万苦也没有掀起来的木板轻松抬起。随着木板的缓缓移动,织田作之助眼睛睁大,心跳越来越快,一个自从他进入梦境以来的猜测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一边祈祷一定不是一边在胆颤恐惧着这个事实。
织田作之助的直觉一向很少出错。
木板彻底掀开,女人脸上的笑容温柔也灿烂,她对着半米宽的坑洞,张开了双手:“阿万,姐姐回来了。”
一个白嫩嫩的脸从坑洞里探出来,撞入织田作之助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不可思议与果然如此同时在胸口炸开,让他的心脏乱成细麻,只有丝丝缕缕散不尽的疼痛缠绕着他,
“姐姐。”阿万脸很瘦,人也很小,长达肩膀往下的黑发凌乱的纠结成一团,让他看起来像志怪故事里的座敷童子。
只可惜,他无法带来财富与幸运。
织田作之助的眼泪终于落下,他努力睁大眼睛,将万轨老师幼年的容貌映进眼里。
“来,快吃点东西吧。”女人将阿万抱了出来,阿万很轻,很小,像一团布娃娃:“今天姐姐得到一大块干粮哦!是甜甜的小饼干呢!”
女人将阿万放在干净的木板上,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那块饼干,和一段干萝卜条,递给阿万:“阿万快吃,吃饱了才能长高高哦!”
阿万垂下眼,盯着女人手里的食物,咽了口唾液。
女人不知道他的食量,阿万也从未告知过女人自己从来未吃饱过,这一块饼干,放进阿万的肚子里,就像扔进了大海,不会起到一点作用。
阿万伸手接过那块饼干,在掌心里掰成两半,大的一块塞进了女人的嘴里:“姐姐也吃,阿万小,吃一点点就能饱啦!”
第52章
最近总在下雨。
织田作之助抬起头, 看着几天未出过太阳的天空。
翻滚着的乌云几乎要压迫到地上矮小狭隘的棚屋上头去,那偶尔间穿透云层的雷鸣电闪,织田作之助的心脏总是不自觉的随之提起, 担心蜷缩在棚屋里的人因此丧命。
但似乎她们命不该绝与此。
这翻滚着的乌云又是在预示着更大的灾难发生。
织田作之助是这一场结局注定悲剧电影的唯一观众。
雨丝终于落下,穿过了织田作之助的身体,又落在泥泞的地上,即使他挡在那块住着小小夜兔老师的木板前,也无法用身体阻挡渗进木板空隙里的雨水。
织田作之助跪在地上, 看着混着泥土的雨水哗啦哗啦的落进地窖, 想着蜷缩在里面的夜兔老师该怎么办。
雨水落在身上, 全湿透了吧,会不会很冷 ?
雨水灌进去, 会不会淹到地窖里小小一只的夜兔老师?
会不会呛水,会不会晕厥。
今天一整天了,女人还没有带食物回来,接连不断的雨让这些依靠身体维持生计的女人已经好几天没有接到活了。
这个时代破烂不堪,每天都在死人, 村子已经封死了,青年壮年们早些日子用砍倒的树做成路障,阻止外来的人进入村子, 一定程度上让这个闭塞的村子多了些安全感。
至少封上了路,那些着急前往战场的武士或者天人,就会绕开这段路。
村子里进入了短暂的安宁。
女人惆怅的望着棚屋外连绵不断的雨, 她扯过洗的发白的一块破布,缠绕在脑袋上, 决定出去找些食物。
有青壮年在附近巡逻, 大多都衣衫褴褛, 经年的战争让这个村子已经难以焕发生机。
女人蹲在棚屋后面,小心翼翼的从稻草的间隙里往青壮年的方向看,在几人终于拐过离开视线之后,女人才轻手轻脚的绕到藏着阿万的木板前。
她一眼看到往里面流的雨水,表情瞬间惨白,女人抖着手,又不敢大声呼唤,艰难的将已经湿透了的木板掀起一角。
这一次,没有从小下面伸出的小手帮助她。
雨水打在女人瘦弱的身子上,她探着头往地窖里看,抓着木板边缘的手抖的几乎握不住,她脸色发青,望着黑洞洞的坑底,只能听见水花翻腾的声音。
“阿万……”女人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巡逻的青壮年们回来,这才敢小声呼唤,织田作之助也冲了过来,他徒劳的帮着女人扣住木板,眼睛死死的盯着地窖。
他的视力比女人好,可以清楚的看见地窖里翻腾的泥浆水。
这时!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里钻了出来!
带着‘哗啦’的巨大水花,阿万吐出嘴里混着泥巴的水,两只被泥水泡的白花花的小手扣住了木板,帮助女人卸掉了一部分的力,湿漉漉的小脸扬起,白嫩嫩的脸上的肉又少了很多。
阿万又瘦了,长发发尾枯黄,被泥水一泡,难得服帖的顺在背后。
他的脸太小了,便显得黑幽幽的眼睛极大,里面映着阴沉的天空,映着女人的脸。
“姐姐。”阿万小声叫道:“姐姐,这里好多水,阿万好冷。”
女人握着木板的手一抖,她眼里续起泪花,又仰头去看天上的云,雨水飘进她的眼睛里,很刺很疼,让女人的眼泪落了满面。
她仰着头深呼吸,阿万便仰着头看着她,小小的身体泡在泥水里,还有源源不断的水灌进地窖,阿万便努力的扑腾着水花,不让自己沉下去。
沉下去,就无法听不到姐姐的声音了。
女人终于做下了某种决定,她使出全身力气,将木板整块掀起,扔在一边,阿万手里一空,便疑惑的看向女人。
女人扯开衣襟,将宽大不合身的和服腰带都扯开,露出里面瘦骨嶙峋的身子,她弯腰,将湿漉漉的小孩从泥水里捞起,一股脑的藏进了怀里,又将衣襟合拢,她动作从未如此利索过,又将木板挡在了地窖上,借着不合身的衣服,将怀里一丁点大的阿万抱着跑进了棚屋里。
希望没有人看见。
女人想。
棚屋里很小,又漏雨,也湿哒哒的,但总比被水淹没的地窖要好。
女人做贼似的把她捡回家的小天人抱进了棚屋里。
怀里的小孩很乖,模样和人类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女人亲眼看见他是被人从天人的飞船里遗弃出来的,女人是无法看出来阿万是天人的。
天人啊,多么可恨的存在,但是女人无法将那些可恶的生物与自己收养的这个安静乖巧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当时的阿万被一个带血的襁褓扔在了乱石坑里,被正在拾荒的女人看见,小孩子没有哭,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女人,她那时候也才十五岁啊,父亲被天人乱刀杀死,母亲被攘夷的军队抓走,家里只剩下她与年迈的奶奶。
奶奶太老了,走路都在颤,拄着拐杖对着远方的山脉就是一整天,最后,在女人出门挣钱的一天,自己撞在了石头上,自杀了。
那天,女人正满十五岁,她最后一个亲人也不在了,伤心欲绝的女人背着奶奶的尸体,将她葬在了父亲的身边,也就是那一天,她遇见了被丢弃的阿万。
这是个天人吧。
这是个天人啊。
仇恨与亲人逝去的痛苦让女人表情扭曲,她颤抖着手,捏起地上的石块,想要杀死这个天人的孩子,但对上襁褓里那双清澈的眸子时,她又下不去手了。
女人跪在襁褓边上,不断砸着乱石坑里的石头,她尖叫着哭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喊着什么,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
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
突然,柔软的,温热的小手,轻轻攥着了女人的手指,力道很轻,很软,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挣脱的力道,但是只着柔软的东西,却让女人的动作僵住,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眼里全是泪水,但隔着朦胧的水雾,她看见襁褓里的天人张开嘴,轻轻的“啊”了一声。
小猫似的。
女人低着头,愣愣的看着天人幼崽握着自己的小手,比之人类更加苍白,但和人类一样温暖。
原来天人的手,也是温暖的啊。
女人想,她在反应过来时,已经将孩子抱进了怀里,那天没有太阳,那天是女人最后亲人去世的日子。
就这样吧。
十五岁的她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想,既然你的家人不要你了,我的家人也全部不在了,就这样吧。
“万。”女人颤抖着嘴角,印在怀里幼崽的额头上:“阿万。”
被赋予‘阿万’名字的天人眨了眨眼睛,在女人怀里闭上了眼。
……
“阿万乖。”女人很怕,现在的人类对天人的厌恶已经达到顶峰,如果,如果让村民发现她藏匿了一个天人的话……
但是,如果不把阿万从地窖里带出来,一直不断的雨会把这孩子淹死的!
“阿万乖。”阿万抱着膝盖,任由女人用潮湿的布料给自己擦干身子。
女人注视着乖巧的孩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听到了阿万肚子叫的声音。
“阿万饿了吧?”女人温柔的抚摸着阿万的头:“姐姐去给阿万找吃的好不好?”
阿万低着头,感受着头顶传来的重量,听到女人的话,他难得的拒绝了女人:“在下雨,会生病的。”
女人笑的眼睛都完成了月牙:“没关系,姐姐很厉害的,姐姐不会生病哦,但是阿万要答应姐姐不可以乱跑,一定一定不要乱跑,不要被别人看见,不然姐姐会难过的。”
阿万注视着女人强装镇定下的,深藏的恐惧,点了点头:“如果有人来,阿万就去地窖里,阿万不会给姐姐添麻烦的。”
“阿万乖。”女人低头,将吻印在了阿万的额头上:“真是好孩子,姐姐会给你带晚饭回来的,阿万乖乖的等着姐姐。”
阿万抱着膝盖,看着棚屋的破帘子哗啦啦的落下,耳边再也没有女人的声音,雨水敲打在棚屋上的声音环绕住阿万,他直勾勾的盯着棚屋外面,像炸毛的小动物,观察着附近所有的风吹草动。
这是阿万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地窖,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和地窖里也没什么不同,破烂阴暗,以及永无止境的饥饿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