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清砚是一个很擅长影响别人的人,无论态度如何,面对他时大多数人都仿佛存着几分那是一个例外的念头,所以处于这个位置的他更需要保证自己的冷静。
他有私心,但是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排在私心之前。
诸伏景光转过身,踏着满地的枫叶回到小屋前,他打开门,出门之前躺在沙发上的人仍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个人没动,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其实是醒着的。
诸伏景光将冷风关在门外,走向沙发,占据了整个沙发的人果然没睡,撑起上半身,当他在空出来的那块位置坐好后,又十分自然地把头枕在他腿上。
他已经对这种带着亲昵的互动十分熟稔,靠在沙发里,轻叹道:“北斋先生不在。”
闭着眼睛的那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诸伏景光却觉得在他出门之前对方大概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懒得开口解释。
“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机会找他拍照。”诸伏景光说:“上次离开前应该留个联系方式的。”
枕在他腿上的那人动了动,诸伏景光垂下头,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手机。
“自己翻,他留过电话。”
诸伏景光将手机接过来,就像他一直知道的那样,那个人的手机并没有设置密码。
他打开通讯录,联系人意外地多,他翻了翻,没找到北斋的名字,倒是先看到了那个明目张胆的【诸伏景光】。
他的手顿了顿,面不改色地继续向下翻,问道:“是备注摄影家的这个吗?”
那个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诸伏景光把那串号码记下来,准备晚上抽空给那位摄影家打个电话。
窗外的光线愈发昏暗,于是未开灯的屋内也跟着暗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个被随意扔在一旁的手机,几经犹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那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过了许久,空气仍旧寂静,他低下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人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分辨那个人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对他来说逐渐变得轻而易举,他猜或许是因为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不知不觉中便有了几分经验,不过无论具体原因如何,这种类似默契一类概念的状况还是会让他的心中生出几分轻快。
他不纠结于如何用有限的时间去了解那个人,但那不代表他不想更多地了解那个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知道的越多越能让他感受到安全感,也代表着拥有更多的底牌。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合着的眸子,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与名为北斋的摄影家的联络进行得很顺利,在他表明身份后对方兴奋地告诉他其实自己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能到达北海道。
“因为感觉雨宫先生冬天或许会来,我这两年都是在北海道过冬的。”
诸伏景光礼貌地回应了几句,挂断电话,站在窗边看着那个独自沐浴在落日的红晕里的人。
他推开窗,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雨宫。”
坐在秋千上人应声转过头,熟悉的嗓音穿过飘落的红叶与略带凉意微风,说道:“怎么了?”
诸伏景光站在窗边,没说话,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人没再说什么,忽然起身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夕阳,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那个人面对着他坐,并没看他,不过似乎眼中也没容下其他东西。
诸伏景光一直都知道,在雨宫清砚眼里一定存在着他难以看到的风景,就像他一直以来难以真正触及那个人€€€€过去是因为隔着一层玻璃,现在是因为隔着窗外的距离。
能猜到雨宫清砚会去北海道看雪的不止他一个人,这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些事情让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已经推开了窗,但是他和那个人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止是一面玻璃,还有连接着窗户的墙壁以及一段仿佛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落在了那片如流动的鲜血一般的余晖上。
他有点分不清究竟是隔着玻璃去看那个人更好还是打碎玻璃后看更好,但是这种随时都有可能被碎玻璃划伤的危险感却反而让他感觉更加安全。
因为没有认清内心,因为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更能坚定地去完成每一项任务,所以才能更加果断地去向那个人索取。
他们本该进行利益交换,但是至今他仍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半晌,他将繁杂的思绪扯断抛开,无奈地笑笑。
再次将目光放回那架秋千时,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绿眸。
一阵强风吹过,隔着满地的枫叶,唇语并非他的长处,但他还是读懂了那句无声之词€€€€
*
雨宫清砚无所事事地坐在秋千上,将目光从天边收回,他隔着半个院子去看站在窗边那个人,并没如愿对上一抹熟悉的蓝色。
那个人在看落日,他不觉得那种虚假的色彩有什么值得让那个人如此出神的。
比起虚假的落日余晖,他更想看那抹蓝色,他不需要苏格兰与他持有相同的想法,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需要苏格兰如他所想地去这么做。
他在飘舞的枫叶中,向那个终于把目光从别处收回的人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看€€我】
第93章 神隐(九)
北斋在电话里说第二天就会到,但是实际上,当天夜里隔壁的小院就传出了动静。
躺在身侧的那人没动,于是诸伏景光就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本就浅眠,惊醒后很难重新入睡,闭着眼睛躺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一片黑暗,但是想要适应这种黑暗对他来说并不难,他看着那张与自己相隔不过一掌距离的面庞,直到眼睛传来干涩感,他才堪堪回过神,眨了眨眼。
无意识地追寻那抹深绿色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他渴望的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注视,而是对视。
他想起日落时分那个人的无声的话€€€€看我。
雨宫清砚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无论是个性、爱好、立场、行事风格还是更多方方面面,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出共同点。
那个人仿佛永远没有任何顾虑和犹豫,想做什么就要去做,想要什么就要去拿,即使是抢也要抢到手。
这是他难以认同的观念,但相处的时间越久,或许是被那种自由恣意所感染,在某些瞬间,也曾生出觉得放手去做一次也并没有那么难的错觉。
€€€€为什么我不能去留住他?
€€€€我真的留不下这个人吗?
但是他的谨慎和周全又会让他在此基础上生出更多重的想法:留下了又会如何?留下了又会发生什么?
苏格兰只是一个假身份,是在诸伏景光的基础上捏造出来的,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侥幸还活着,那雨宫清砚又该如何处理?即使再退一步,哪怕雨宫清砚真的愿意彻底站在他的阵营,哪怕未来他为雨宫清砚争取到公安协助人的身份,那个人就真的愿意为他甘愿收敛吗?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我的确说了让你看我。”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诸伏景光骤然回神。
视线中的那个人仍旧闭着眼睛,淡淡道:“但我没说让你晚上不睡觉也要看吧。”
诸伏景光停顿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直到几分钟后都没想出自己究竟是想说些什么,于是最终只是说:“……抱歉。”
“啧。”
躺在身旁的人忽然坐起身,掀开他的被子躺进来,全程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诸伏景光的身体瞬间僵住,但是对方表现得远比他自然得多,调整了一下位置,说道:
“睡吧。”
那人大约真的已经困了,即使语气很平淡,但听起来仍旧带着几分柔软,诸伏景光敛着眸子,低声“嗯”了一声。
他想起这个人第一次在他的安全屋留宿时的情景。
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睡在他的卧室里,他做不到跟那个自顾自上门的人共处一室,但是也做不到把安全屋就那样草率地留给那个人,于是在沙发上睁着眼静坐了一整夜。
曾经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竟然也逐渐变得习以为常起来了。
他伸出手臂,揽住了身旁的人。
“晚安。”
*
诸伏景光想着住在隔壁的那位摄影家深夜才到达北海道,大概要多补补眠,于是决定等到中午再去拜访。
但实际上,第二天清晨时就有人敲响了房门。
不出所料,门外的人果然是那位名为北斋的摄影家。
“早上好。”北斋笑着打了声招呼,举起手中的打包盒,说道:“早餐,请收下。”
诸伏景光客气地道了谢,虽然他们刚刚已经吃过了早饭,但他还是把那份早餐礼貌地接了过来。
北斋并没多说什么,也没多留,与他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离开这个铺满枫叶的小院,诸伏景光才关上门。
他把那份早餐拿给躺在卧室里的人看,对方甚至没有掀起眼皮,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哦。”
“午饭的时间热一下可以吃,不能浪费。”
“哦。”
诸伏景光无奈地耸耸肩,走进厨房,把那几个打包盒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时,忽然有些无言。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们在外面淋了雨,那时北斋也是如此熟练地为他们送来了更换的衣物。
来自隔壁的早餐其实也并非第一次收到,而那从两人的反应看,显然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能猜到雨宫清砚会在冬天来到北海道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名为北斋的摄影家为了能见到雨宫清砚,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北海道,即使双方之间并无任何承诺,但他还是期待着枫叶变红后能等到雨宫清砚的到来。
诸伏景光知道那只是出于艺术家的执念,却还是会因此陷入沉默。
或者说,让他沉默其实是,为了能拍出令自己满意的照片而愿意不计时间、不计成本地等待雨宫清砚的摄影家,让他感到了几分微妙的无话可说。
他永远都无法像摄影家热爱照片中的雨宫清砚一样去不顾一切地注视雨宫清砚,北斋想看到初遇时在山顶惊艳了自己的雨宫清砚,不期待任何回应,不需要任何配合,仅仅是雨宫清砚的到来就足以让北斋心满意足,而摆在他面前的却似乎只有一条路€€€€改变雨宫清砚。
但无论是改变那个人或者等待那个人为他做出改变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本从题目开始就存在错误,所以注定得不出最优解。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