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落在他的额头,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
那张熟悉的脸无限放大,似乎能将那双眸子的任何一分细节都看清€€€€黑眼圈、睫毛,甚至是瞳孔中的自己。
“开始发热了。”那人说:“也是,感冒,伤口又没及时处理,合情合理。”
那人收回手,又说:“虽然很想命令你不要升温,但是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诸伏景光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也的确轻笑出声了。
雨宫清砚看着面前那个病号:“啧。”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发烧没什么意见,毕竟他早就见过那人因为伤口发炎而发烧的模样了,但是系统刚刚才说过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发烧,这种仿佛预言和既定的过程让他感到烦躁。
“这也是安排好的吗?”
“嗯?”苏格兰威士忌面露疑惑:“什么?”
掌心传来的温度微烫,但凭借手感来判断具体温度显然是不合理的,他收回贴在苏格兰威士忌额头的手,决定还是先把手上的事做完再谈其他。
于是他重新拿起生理盐水和纱布,处理起那人身上的伤。
系统的“糖”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曾吃过,现在不把伤口处理了,明天一觉醒来,灰尘和发黑的血渍大概就会融进肉里,而那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几个月前就已经见过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体,毫无疑问,这是一具经过了充分训练的身体,肌肉线条流畅,大概是不常暴露在阳光下的缘故,比起手臂的颜色,身体上的皮肤会更偏白一点。
于是在这具身体上,那些过往的疤痕和此刻的伤痕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就更加强烈了。
雨宫清砚一圈圈地为那人手臂上的流弹擦伤缠上绷带,那道伤口很快就被纯白覆盖。
将零碎的伤一一处理好后,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最后那道最重的伤上。
他忽然觉得或许让苏格兰威士忌继续高频率地充作狙击手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做了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让那人摆脱狙击手这个标签是他刻意为之,但作为狙击手而受的伤往往是枪伤,负伤轻重和治疗难度暂且抛开不谈,至少单从视觉上看,枪伤一般不会造成这么大范围的伤口。
他的目光触及床尾的那件高领打底衫,大概是因为颜色的缘故,所以即使沾上了血也轻易察觉不出来。
视觉能骗人,但是嗅觉不能。
那个人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血腥味几乎快冲到了他面前。
雨宫清砚开始思考还要不要保持修改狙击手这个设定。
诸伏景光以为麦芽威士忌会问关于他身上的伤的问题,但是那人直到处理完最后一步工序,也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是配合得竟然十分默契,抬手放下手一类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眼神接触,就已经顺利完成。
“谢谢。”诸伏景光说。
这份工作的性质注定了负伤时有发生,深色的衣服可以适时为他隐藏一些身体状况,不引人注目地回到安全屋,再一一处理伤口。
独自处理伤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但是麦芽威士忌自顾自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那人依然没说话,于是他站起身,打开衣柜,目光环视一圈,拿出了一件宽松的短袖。
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安全屋,但是裸着上半身也有些微妙。
当然,还有一点是因为€€€€他觉得他现在应该穿一件麦芽威士忌买的衣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对他的穿着如此在意,但是他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以此安抚那个人的情绪。
他有时候会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安抚麦芽威士忌。
麦芽威士忌没变,变的是他们的交往密切程度以及他对麦芽威士忌的印象。
那个人起初只是闯进他的安全屋,后来则更像是闯进了他的生活。
他警惕着,也顺从着,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想从麦芽威士忌身上获得什么。
这是一场无人提及的公平的交易,这样就已经很好。
“麦芽。”诸伏景光主动开口。
他已经很久没用这个名字称呼过麦芽威士忌了。
不是出于什么固执,而是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那个从前用惯了的称呼就会莫名卡在嗓子里,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个名字就被搁置了下来。
“要吃宵夜吗?”他问。
他刚刚回到安全屋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处理完伤口,现在则是临近十点钟。
他先前有问过那人吃没吃晚饭,当时并没得到回答,不过现在倒是可以确定,麦芽威士忌一定没吃宵夜。
那个人做事总是很专注,这种专注有时候会忽略周遭的一切,于是让人觉得他是个任性又不讲理的家伙。
他过去也的确这样想,直至今天也仍旧会生出这种想法,但他也会对那种仿佛能摒除一切的专注心生欣赏。
他看着麦芽威士忌把用过的棉签纱布一类东西扔进垃圾桶,又把医药箱归置好,完成这一切后,那人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把注意力分到他身上。
“你饿了吗?要吃宵夜吗?”他耐心地重新问了一遍。
过去将一个问题或者一句话重复两遍以上往往是为了转移那个人的注意力,现在却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惯。
麦芽威士忌没变,是他的想法变了€€€€诸伏景光再次这样想。
“坐。”那人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诸伏景光没什么心理压力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你饿了吗?”那人问。
麦芽听到他的问题了,这个认知竟然让他的心情生出了几分轻快,诸伏景光笑着说:“要吃点宵夜吗?”
“哦。”麦芽威士忌说:“可以,你想吃什么?”
诸伏景光正对上那双绿眸,“……嗯?”
“苏格兰。”那人说着,竟然叹了口气。
他印象里的麦芽威士忌总是自我的、随心所欲的,还从来没有哪次是像这样,看起来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无奈。
不久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时生出的那种重影感渐渐重新弥漫起来,他看着那张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开始觉得那抹绿色也从瞳孔中心开始泛出光晕。
“怎么了?”他问。
“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那双模糊的绿眸凑近,他的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并不重,但是带来了一丝凉意。
他慢半拍地想到,撞过来的是麦芽威士忌的额头。
人是恒温动物,体温的差距不该如此明显,他下意识地怀疑起是不是室内温度太低,或者是不是麦芽威士忌穿的太少,所以体温才会如此低。
但是这不应该,这个时节,应该还不到这种程度。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声源很近,但是听起来却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个人的确是这样,有时候即使就在面前,也觉得相隔很远;有时候即使正在平视,也觉得那道目光来自上方。
他并不适应那种像是被当作艺术品欣赏的目光,但是忘了从哪天开始,那个人经常这样看他。
他并不讨厌那个人的注视,只是迟迟无法适应,那不是他所期待的目光。
但是麦芽威士忌就是麦芽威士忌,那个人不会因为外界的干扰而发生改变,他欣赏这种始终如一的品质,某些瞬间也会感到头疼。
€€€€那个人简直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病了,苏格兰。”熟悉的声音和语句再次响起,这次终于能够听清。
“这样啊……”诸伏景光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想,原来是因为病了。
怪不得那个人会看起来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还以为是你病了,或者是穿得不够多,所以体温才会这么低……”
苏格兰威士忌是笑着说出这段话的,雨宫清砚打赌那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警惕的、谨慎的、无时无刻不充满防备的苏格兰威士忌,仿佛在逐渐攀升的温度里融化了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盔甲。
雨宫清砚没有眨眼,来自额头处的温度仿佛还在节节攀升,甚至显得有些灼热。
“那就好。”那个人仍旧笑着,蓝色的眸子里盛满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温润,轻声说:“原来病的是我啊。”
第50章 他的名字(十)
这场病来得好像有些猝不及防,但是细想下来,又似乎合情合理。
其实今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已经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劲,但当时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刚到任务现场时也没什么其他征兆,但是越随着任务的推进,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愈发清晰起来。
头开始昏沉,四肢也越来越重,但是任务依然完美完成了,一定要说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多少还是受到了些影响,一时不察负了点伤。
不危及生命,只是会吃点苦头,让诸伏景光自己来评价,今天这场行动里他还是能打上九十分的。
时间拖得太久,重重叠加下来的负面效应就愈发明显,所幸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几天也再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安排,任务结束后他特意走了一些小路,尽量在避开人群的情况下回往安全屋。
好友在短信里提醒他麦芽威士忌上午有去他的安全屋找过他,他没就此多谈,只是询问好友是否找到了那份资料。
麦芽威士忌来他的安全屋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即使打开门以后看到麦芽威士忌,第一反应已经不是你怎么在这里,而是原来你在。
他很难确切形容那种改变,明明没放下警惕和戒备,但是却开始对那个人的存在感到习惯。
大概是因为他真的病了,病得比他预想中还要重一点。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绿色的眸子,恍惚间以为那抹森林般的深绿间出现了一个漩涡,过去经常会让他生出抗拒的眼睛此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移开视线。
麦芽威士忌,雨宫清砚,组织上下公认的神经病,我行我素,个性古怪,行为难以捉摸……这都是贴在那人身上的标签,初次产生交集时的麦芽威士忌也的确符合传闻中的麦芽威士忌所拥有的一切刻板印象,但是时间里往往藏着答案。
那个人活得太过恣意,即使意识不断叫嚣着抗拒,目光却愈发难以移开。
好友对他借用麦芽威士忌的名声作挡箭牌的行为感到担忧,他和麦芽威士忌走得越近、交集越多,暴露真实想法的概率就越大,那时候他对好友说:“或许越真实越好”。
越真实越好€€€€只有真真正正的“真实”才不会露出破绽,所以即使习惯那个人的存在对他这个身份立场的人来说并非一件好事,但他还是任由一切继续发展了下去。
他过去的二十几年时光里从未遇到过如此真实的人,真实到让他忍不住惊叹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真实到让他在某些瞬间几乎觉得那个人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麦芽威士忌是一个真实又恣意的人,那个人显然也崇尚着真实,所以才会不止一次地要求他保持真实做派、禁止说谎。
他站在黑白的交界线上,守着底线,或主动或被动地完成那个人的期望。
这段关系起始于一场交易,于是再后来的每一天都是交易的延续。
他从麦芽威士忌身上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麦芽威士忌或许也已经从他身上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耳膜嗡嗡作响,那个人说了什么,他没能听清,只知道他们的额头还紧贴着,在冷热交替之间汲取到了一丝舒适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