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周上校?”
……
在某种凌乱的昏暗中,周庭沅又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自己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般,呈现出一种模糊又扭曲的、仿佛不存在一般的虚假感。
那天,以他哥哥考上了某个高级学院为理由,他的爸爸妈妈,哥哥,还有他,四个人一同踏上了前往首都星的旅途。他的哥哥很开心,年轻的alpha贴着飞船的舷窗,望着窗外缤纷绚丽的星云,对妈妈说:“妈,下半年我还想来玩,可以吗!”
妈妈笑着回答:“可以啊,等你以后考上首都星,年年都能来玩。”
“那能带着我吗?”周庭沅踌躇了一会,也有些雀跃地问道。
“可以呀。”妈妈的笑容变大了。
她揉了揉周庭沅的脑袋,手心湿润温暖:“下次带你和哥哥一起来。”
周庭沅那时不知道,这句只是妈妈画下的一个心知肚明绝无可能实现的虚幻楼阁。她说的时候什么也没想,而此后更是什么也没有做。
他被牵着手带进灯火集团明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大厅。
他看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灯光晃人眼,周庭昀的眸子是很漂亮的灰蓝色,穿着妥帖的西装,笑容柔和矜贵。在天穹洒下的明媚阳光里,他笑着向周庭沅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周庭昀。”他的眼瞳映着阳光。
只是这场景却汇入了无数纷乱飞舞的碎片,在此后的生活里偶尔会以梦魇的形式出现在周庭沅的世界里。
从那天后,对于自己莫名被遗弃,周庭沅感到惶恐不安。
于是,他想要逃脱。他逃了课,卖掉了周庭昀送给他的袖扣,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到了交通站,鬼鬼祟祟地上了离开首都星的飞船。
他戴着口罩,将小小的身子缩在层层叠叠挤压的人群里,看着环绕着自己的、像一座座扭曲拉长的山岳一样的成年人。
窗外点的星云浮动,很漂亮。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趴在舷窗边看了很久,但这次被挤在人群中央,就只能在缝隙见看到一点漆黑的缝隙,和间歇闪过的玫瑰色光芒。
然后,他站在了家门口,敲响了门。
外面下着雨,周庭沅的衣服被淋湿了,很冷,重重地黏在身上。但他没有那么难过,轻轻扣门的时候,他想,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开门的是妈妈,她原本带着笑的脸在看到周庭沅的一瞬间变成了惊恐。
“你怎么来了?”她脱口而出。
爸爸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在周庭沅还没反应来的时候,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巨响后,周庭沅难以置信地望着看起来表情狰狞的爸爸,耳畔嗡嗡作响。
“赶紧给周总打电话!”他听见爸爸朝妈妈喊道,“怎么能让他跑到这里来?万一他们以为是我们教唆的,鬼知道会怎么做!”
周庭沅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但后来的事情她便记不太清了。他只模糊地想起,周家人把他带了回去。电梯一层层地升着,周庭昀站在他身边。
“小沅。”周庭昀无奈地苦笑道,“是我的疏忽。”
“忘记告诉你了,你之前的身份,已经被注销了。”
“你死在一场空难里,失去了自己年幼的生命。”他的苦笑变成一种诡谲的、像是野生动物一样的浅淡笑容。
没有柔和,没有温暖。晴朗明媚的阳光倒映在他的眼里,却只是浮于表面。
“一个死人,怎么还会能离开首都星呢?”
电梯停了。
灯火集团的走廊冷冰冰的,周庭沅看着重复排列一直到视线尽头的房门,像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
和后来无数个夜晚一样,他望着布置温馨的房间,却连哭的自由都没有。
电流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全身,很疼,很难受。但那些人就是想要他知道痛苦,然后乖乖地剪除掉自己所有的羽翼,走在他们安排好的道路上。
只剩下一个任人摆布的躯壳,和毫无用处的灵魂。
周庭昀将那枚周庭沅卖掉的袖扣重新放在他的手中。
“不要乱丢了,”周庭昀说,“不然,我会很伤心。”
他转身就走,背影在瓷砖地上像鬼影一样被拉得扭曲细长。周庭沅低着头,袖口捏得紧紧的,上面的金属装饰扎进手心。
他的第一次反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向了结束。
后来呢?
后来不是没有尝试过。
只是,大约他的命运合该如此悲惨。在旁观者饶有兴趣的欣赏下,他变得麻木,变得无趣,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看起来也挺不错。
意识迷迷糊糊地来到这里醒了。
不知道多少次地,他看到医院的白墙。手上打着点滴,空气中清爽的味道里夹杂着药味,慢慢充斥满鼻腔。
最近老是在医院里待着,周庭沅无师自通地看了眼快滴到尽头的点滴,还没按铃,就听见床头的智能机器人发出“滴”地一响。
“请准备,”它说,“为您换药。”
周庭沅将手交给了它,看着它拆针,又换了瓶新的。
病房门响起了轻微的移动声。
“周庭沅!”
江轶人未至,声音却先到了。
他裹挟着磅礴怒意的声音在病房里炸响:“你他妈到底想干些什么?!”
“病房重地,禁止喧哗。”机器人十分机械地说。
病房门砰地一声撞到了滑轨的尽头。周庭沅一抬头,正好和江轶对上眼。
“抱歉。”周庭沅的眼睫颤了颤。
“是我的能力有限,抱歉。”
他的瞳孔稍稍涣散了一点点,肩背轻轻地耷拉着。
窗外的阳光让他的身子在床单上落下细长的阴影。
作者有话说:
最近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可能没太多精力一个个回大家的评论了
不过真的很感谢一直坚持评论的饱饱们!每一条我都有在看!
第48章 诘问
“你抱歉?”江轶冷笑一声,“你抱什么歉?”
他一抬手,便将一块屏幕扔到了病床。
“自己看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就因为你,现在的局面都变成什么样了!”
周庭沅茫然地愣了几秒,才如梦初醒般地捡起屏幕。一打开,陆思辙严肃冷淡的脸便骤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穿着周庭沅见到他时就在身上的军装,硬挺的头发被整个拢向后,露出颇显攻击性的眉眼,以及和身体线条一样凌厉清晰的面部轮廓。
背景是大半个舷窗,窗外闪着细细密密的星星,他肩章尖锐的边缘在微小的星光下反着一点光。
“我是陆思辙。”他简洁地说,“南方军区总负责人之一。对于近日发生的事情,以及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我有一些话想说。”
“近日珈蓝海洋以及QL星系事件,是联盟这几年来发生的最严重的恶性事件。”他说,“早在QL星系事件发生之后,对于整个南方军区的防御线,以及曾经遭遇过母兽袭击的地方,我们进行了一轮彻查,并加强了负责区域内部的巡航力量。关于彻查的报告,早已上交给了军部核心层。”
陆思辙的语速不急不缓:“但是这几天,据说,在联盟内部有一种声音,认为这两次事件完全是由南方军区的失误导致。理由很简单€€€€我作为南方军区的负责人,在事件发生时,恰巧不在军区,而是和一些骨干成员来到了首都星。”
他重重地强调了‘恰巧’二字,始终盯着镜头的双眸变得愈加锐利。
“因为‘恰巧’,所以这头奇怪的母兽一定是从南方军区进入联盟;还是因为‘恰巧’,我们这些负责人,和维护前线平安的士兵们,都是玩忽职守,导致这两件恶性事件发生的罪人。”
“‘为什么他们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边境,不到处乱跑?’”陆思辙低头看了眼什么,而后复述道,“‘为什么他们领着军队给的工资,还不负担好我们联盟人的安全?’”
“但在这次回首都星前,我们舰队里的士兵们,最长未归家的一位,已经在南方军区待了九年。”
陆思辙没有笑,只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九年是什么意思?他的儿女早已结婚,有了孩子。这次回首都星,是为了在经过哨卡星时,看一眼自己三岁的孙女。”
“他们领着工资。对,的确,但只有户口登记在首都星上的居民的平均工资的一半。”
“他们大多来自首都星的边缘区域,周边的哨卡星,又或者是某个无名无姓的偏远行星,又或者是已经毁灭的QL星系。三年,五年,又或者九年,他们都没有回家的机会,凭着责任和护卫联盟的一腔热血留在南方军区,直到这一两个月,才能真正的,而不是隔着屏幕,见一见自己的家人。”
陆思辙停顿了一下:“又或者,有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对于我们离开时南方军区的情况,我们已经进行了详细的整理,并通过了军部以及议会的评估。在经过谨慎的考虑后,我们才启程,向着首都星进发。”
“对于我而言,是六年来第一次。”他说。
“但我们所期盼的回归,却成为了某些人有心人用于攻击我们的武器。”
“今天,原本隶属于北方军区的周庭沅上校突然出现在南方军区边境线。”他继续说道,“原本已经退居怪兽领地内部,攻击性较弱的两头母兽,‘朱厌’和‘诸怀’,正好出现在他的航线上,并与他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周庭沅握着屏幕的手骤然一紧。
“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北方军区的高级将领,”他的声音里暗含了一点点冷嘲的意味,“南方军区的布防严密,并且我本人当时因为特殊原因,通过快速传送通道回了一趟南方军区,因此我们发现得十分及时。”
“但如果发现不及时呢?”
“没有申请,没有通知。甚至在我发现后,周庭沅上校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任何北方军区的人来联系我。”
周庭沅捏着屏幕的指尖开始泛白。
他抿紧嘴唇,因为重伤带来的晕眩又重新涌了上来。
“为了联盟的安全,南方军区的士兵们在前线驻守了许多个日夜。我们比谁都希望联盟内部能够永远维持着可贵的‘和平’,比谁都希望联盟的公民们能够平安幸福地生活。”
“我本不想向看着这个视频的某些人提出疑问。”他站在镜头前,背脊挺拔如同利刃,“但此时此刻,我想问€€€€‘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怕点名,我也不怕谁觉得冤枉。我,以及联盟所有渴望和平的人,都需要一个清楚的解释。”
陆思辙的眸中漫起摄人的寒意。
“为什么,恶性事件会在这个时候发生?”
“为什么,又会正好在我们途经的道路上?”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精准地将问题归结在南方军区的身上?”
“为什么,这位周庭沅上校,会私自出现在南方军区的危险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