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 第64章

然后刚刚被压下去的苦又泛了上来,四肢变得比刚才更疲乏,头也有一些昏昏沉沉的,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几欲让他承受不住。

他不自觉往李浔地方向偏了偏,嘴里嘟囔了一句。“有点难受。”

李浔好像读懂了什么,将手中的棉帕准确地丢入到了铜盆中,又张开双臂顺势将他揽入到了怀里。

“是我没做好,让你难受了。”

李重华埋在他的怀中,嗅着那扑了满鼻的玉兰香,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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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几贴巫朝开的药,李重华终于不发热了,虽说身子还有些乏累,却也碍不了什么事儿了。

“我就说吧,你这瘦弱的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住。”巫朝收回了放在他脉上的手,嘴中还偏生要说些什么。“当时跟你说你不以为意,如今到晓得亡羊补牢了。”

李重华抿了一下唇,面上有些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说些这些,巫朝忽然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一些,左顾右盼发现李浔离得有些距离,就压低了声音问他。“诶,你跟我说说,李浔那玩意儿大不大?他常年……”

“巫朝。”话还没说完,李浔就走到了巫朝的身后,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领。“这才几日啊,胆子就又大了起来?”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巫朝手舞足蹈地从李浔的掌下挣脱,极其敷衍地扯了一下散乱的衣袍。“我这不是好好地给你的相好诊脉开药吗?多说两句话也不行啊?”

“什么暴脾气。”巫朝啐了一口,而后提着步子就往厢房外跑,一边跑还一边说:“药方找子卯叔去拿!”

巫朝一走,房内就清净了下来,李浔又将棉帕沾了热水,给他擦了擦脸。

李重华看着面前这个垂眸给自己擦手的人,很难将他和那个杀伐果决的九千岁联系起来,像是从寅虎到卯兔,他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可以烙上他的痕迹的、也算作可以属于他的人。

而这个时候,李重华忽而就产生了一种十分强烈地冲动,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有关于李浔的过去的冲动,关于那些他不知道的、李浔却又不能忘记的过去。

他是从哪里来的?有着怎样的从前?受过什么样的伤?吃过多少的苦?

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一道经年难愈的伤,散着醉人的玉兰香气?为什么无人的时刻也会那么孱弱无助?为什么模样浪荡过去却阴郁寡言?

李重华想知道这些,李重华想知道更多。

他不想坐在他身边、躺在他身侧的人永远都是一团迷雾,看得不清,伸手触碰也会化作飘散而去的烟。他要李浔是真实可触的,也希望可以是毫无芥蒂的。

“你们像是从前就认识的。”于是他很拙劣的、很生涩地开始问,眼神也有些闪躲。

李浔很轻地笑了一下,仿佛这就发现了他的小心思,但还是回答。“是,我们从前就认识了。”

“在来京都之前吗?”

“嗯,在来京都之前。”

他抿了一下唇,“喔,我原以为你们的是旧友,可他又总对你说那样的话,如今倒是有些理不清了。”

“他向来看我不惯的。”李浔伸出拇指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他的唇。“你想知道我的过去?”直接挑明了李重华的小心思。

被如此说破了,他也就不再藏了。“嗯,但也不知你愿不愿意说。”

“真是。”李浔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拿他很没有办法一样。“你若想听,告诉你也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他即刻抬头看向了李浔,谁知李浔又接了后半句的话。

“但不是现在,再过些日子,等有些事情做完了,就什么都能与你说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浔面上的情绪很淡,淡得不像是在提及他自己的过去。

有些事情,李重华细细地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想问,又直觉问不出什么,便只能就此作罢了。

“那你呢,从前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与我说说?”李浔忽而就开口问起了他。

他怔愣了一会儿,心口开始微微地发麻,那股麻意一直窜到了他的指尖,让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进而催生出一种病态的凉意。

“有趣的事儿我记不清了,母后薨了后,我在冷宫生活了很久。”李重华试着攥紧自己的手,却不得其法。“其实冷宫里的事儿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

他停住了,看向李浔。

“只记得什么?”李浔问他。

作者有话说:

我生病了,噩耗。(大家想要给我一点点关心吗?)

第78章 【柒拾捌】关山难越

“只记得将我带出冷宫的,是晏鎏锦。”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盛元十三年六月十七日,一只花雀飞进了冷宫的殿中,那是自打他住进冷宫起,见过色彩最明艳的东西了,听着那清灵的叫声,他不自觉地就追了上去。

但花雀飞出了冷宫,他出不去。

朱红斑驳的宫门被粗重的铁锁扣着,朽坏的门勉强能打开半掌看向冷宫外的缝隙,他站在那里看向花雀飞向的地方,看见了晏鎏锦。

彼时晏鎏锦一身石蕊红的交襟交领大襟,披了一件坠着各色剌子的马甲,色彩艳丽的像站在他肩上的那只花雀。

在看见了他之后,偏着头问:“你是?是皇弟吗?”

他记得自己没说话。

“你是我的皇弟吧,是叫淮清对吗?”那个时候晏鎏锦一十四岁,他有着一张很温和的脸,像他的母妃淑妃,很让人想要亲近。“可这里是冷宫,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从盛元七年到盛元十三年,皇后薨了六年,她的嫡子在冷宫中被锁了六年,终于有人问起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还是没人给他答案。

“你犯了错吗?”晏鎏锦问他,但又自己给了自己回答。“不,皇子就算犯了错也不应该在冷宫,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

他还是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

而后晏鎏锦走近了,一双洗得白净、染上了熏香的手伸进那到缝隙握住了他的,很是郑重地说:“你是我的弟弟,我会帮你的,我去找父皇,你等着我,等我把你救出去。”

晏鎏锦也确实没有说谎,半旬不到他就从冷宫当中出了去,而又过半旬,他搬进了东宫,被冠以这天下的储君的名号。

偶尔他会觉得是一场大梦,因为只有梦才会如此怪谬。

这些话其实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从前他看得重,如今倒是不太在意了,犹豫了那么少许,也只是因为怕李浔听见了会不高兴。

“喔,晏鎏锦。”李浔调着嗓音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李重华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故而问他:“我记得你说过,什么我与他之间的腌€€龌龊之事。”仅是将这些话说出来,他都觉得有些不适。“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旧事重提,李浔难得地展露出了几分不自在的神色。“他自己说的,一些暧昧不清的话,加之你从前对他确实亲近,而且……”

“而且什么?”李重华不否认李浔前头说的那些话,从冷宫出来后的那半旬日子,他暂住的就是晏鎏锦殿中,往后亲近些也是自然的。

“他身边有个幕僚,叫做柳因,盛元二十年被他纳入的麾下,人人都说,他与东宫的那位有几分神似。”

李重华浑身一震,有些不太愿意将这几句话听进去,而后又想到了自己上次在酱牛肉面的小摊前见过柳因,干脆也就和李浔说了。“我见过他,可我对那些传言也不敢苟同。”

“你见过?”

“嗯。”这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上回你让念生带着我去太平街逛逛,就遇见了他,他还给了我一块儿玉牌,这事儿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毕竟李浔派了不少的人跟在他的身边。

李浔却矢口否认,“我又哪里能知道了?”

“你的那些暗卫……”

“从秃鬼山后没多久,我便让他们只顾着你的安危即可。”李浔很是狡黠地笑了笑。“我知晓你总是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李重华面上一热,觉得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但自己又真的不知该如何驳斥,于是赶忙地接着自己上半句话说了下去。

“我想着既是晏鎏锦的人,那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好留的,于是就去当铺换了些银两,那换来的让我买了那个戒指和木簪了。”

“哦?”听着他说的那些话,李浔笑出了声,半眯着眼睛靠在了他的肩上,就这么侧着脸看着他,又说:“这么说起来,晏鎏锦的银钱收买了我?我就这样收下了,是不是也可以算作是他的人了?”

李浔的身体热,呼出来的气息也是热的,喷在他的下颌处,叫他起了一身的汗毛。

“照你这么说,我们都食君禄,都是今上的人了。”他说这些原本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话说出后却平白地让人觉得奇怪。

李浔面上的笑变得淡了一些,“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都是万岁爷的人。”

他晓得李浔这是有些不开心了,但为什么不开心他也说不出。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李浔忽然问他,“重华,你原本应当是储君,今上驾崩你当继承大统的,告诉我,你现在还想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过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不是不想,只是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只是会问该不该。”他笑了一下,“很多时候,我想不想都没用。”

“李浔,我常常觉得这京都城诡谲,你看那城墙高耸,可我总觉得有比那城墙还高的人俯瞰着我们,用一双手就在我的身后推着我走,我看不见他,也反抗不得。”

生在薄情皇家,没有人问他想不想;母后薨被锁进冷宫,没人问他想不想;从冷宫出来不过半旬就被封为储君,也没有人问他想不想€€€€€€€€€€€€哪怕是从深宫当中出来,他能自己做主的时候也几乎没有。

只是他命定如此、只是他责任应当。

“哈。”李浔冷笑了一声,直起了身子又靠在了架子床上,抬着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这双手,盖住的何止是京都啊。”

这日下午说来说去也没说些什么有用的,反倒徒惹了几分伤感。

李重华正想转了话头,说些能让彼此都觉得轻松的事情,李浔又忽然坐直了身体,偏着头看着他,问:“你母后薨于盛元几年?又是因何?”

李重华抿了一下唇,其实也不是很想提到这段往事,可李浔问了,也就还是如实地对他说了。“盛元七年,生泠河的时候血崩。”

“我记得孝贤皇后的父亲是柱国,哥哥是上轻车都尉,母亲也是武将世家的。”

“是,是啊。”若不是李浔提起,他险些都要忘了自己的外祖父和舅舅是驰骋沙场、戎马一生的大将了。“我听闻母后当年也颇有几分巾帼英雌的气概。”

李浔沉吟片刻,“可我又闻孝贤皇后体弱,坤宁宫常年草药不断。”

“听说是生我的时候受了些罪。”他不敢想此事、也不敢提此事,若不是因为他,或许他的母后也不会再骑不了马、挽不了弓,又或许根本不会早逝。“所以落下了病根。”

“是旁人这么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这么想的?”李浔问他。

“有人这么与我说过,我自己……”他垂眸,压下了眼底的翻涌而上的自唾。“我自己也会这么想的。”

李浔将他揽入了怀里,轻柔地抚了一下他的背。“不是你的错。”几息过后,又是非常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李重华想问他,也想问自己。

除了怪罪自己,他不知道还能怪罪谁了,说天道太残忍、说宿命太虚无、说这人世万千又太任性,但倘若什么都不怪罪的话,又会觉得他母后失去的那些仿若是微不足道的。

就这么相依着靠了一会儿,他嗅着李浔身上的气息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却在这个时候又听到李浔问:“你的外祖父和舅舅,你还记得是如何离世的吗?”仿若今天就要将他与他的家人了解个透彻。

暗自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出来。

“自母后被册封为后,接掌了凤印起,外祖父与舅舅便自请镇守边疆,在玉龙关待了整整七年,期间未有诏、未回京。”他没有去过玉龙关,只晓得那是个苦寒之地,常年有外族来犯。“盛元七年,狄族举兵来犯,我魏家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十万,他没见过那么多人,没听过那么多声音,也没数过京都城内的百姓到底几多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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