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李浔起身沾湿了一张棉帕,跪坐到他的身边垂着眸给他细致地擦着手。“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说几句软话哄哄我,好几日未见,也不道一声想念。”
李重华面上有些热,指尖蜷了蜷在李浔的掌心蹭了几下,没有说话。
“方才你在说些什么?”李浔将棉帕丢入了铜盆中,一盆水就被墨给浸黑了。“什么对不对的,说来与我听,叫我给你评评。”
这些事儿没什么好瞒着的,何况他不说,子卯、小香、暗卫也会一一告知,于是将那被墨洇了几滴的宣纸,以及张栓子的画像拿给了李浔。
他将自己所想长话短说,又道:“我每每想要再往更深、更多的地方推时,总会觉得坠入了千丝网中,捋不清、挣不脱。”
李浔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宣纸,看了几眼却没有说话。
看着这模样,李重华没由来的有些不安。
“此事,的确错综复杂。”李浔将那纸折好,压在了镇尺下。“还需斟酌、商议。”
他点了点头,现下也决定先放置,问:“那秃鹫山万人白骨坑,你可知晓?”李重华又思及府外状况,又问:“你进来的时候,他们可有为难你?”
李浔点点头又摇摇头,“未从正门进。”
“白骨坑一事略知一二,今日出宫正是为此事而来,只恐我重华被伤及。”
“你……”李重华颇为无奈,“你莫要总说这样的话,没个正形。”
“肺腑之言,有何不可说?”李浔凑近笑了一下。
李重华伸手挡住了他想要贴上来的脸,“那你且告诉我,此事你打算如何做?你既知晓,心中就早有打算,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是重华的视角,这些事情现在看起来混乱是很正常的,因为他看到的就是一团乱麻。
第86章 【捌拾陆】吸人阳气
李浔沉默了一会儿,眸色幽深,教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到底是什么。
于是李重华也不说话了,沉默着看揉搓手中的宣纸,直到变成毫无韧性的柔软碎纸。
“嗯,是。”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浔才又回了他的话。“是有些打算不错。”
“什么?”李重华抬头就下意识地问。
“我……”李浔看着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而后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用灼热又有些粗糙的指腹慢慢地摩擦着他的眼尾,直到搓出了红晕才停了手,可指腹还重重地压着。“你会怪我的。”
“怪你?”李重华倏地站了起来,垂头看着李浔。“可是与泠河有关,难道她在宫中有恙?”
“不,不是。”李浔也随他站起了身,勾出了一个不像笑的笑,片刻之后,像是很没有由头地说了一句:“晏鎏锦是你的大哥,毕竟是你的大哥。”
然而李重华从这句话起,就忽地明白了李浔的意思。
方才写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但其实还是没能捋清楚。没有幕后主使,只有李浔,这一切都只有李浔。
“是你做的,对吗?自巫朝开始。”他问,接着边想到了其他相关。“神医、童谣、流言皆出自于你手?”
这次李浔倒是没有瞒着他了,“是,是我做的,不过人不是我杀的。”
他很块地就顺着往前想到了缘由。“你早就发现了秃鹫山的异样?也知道人皮傀儡会有异动,故而叫人联手设此局,只是为了引出幕后主使?”又是一顿,“彼时你言让京都城中百姓知晓人皮傀儡的存在,又散播了流言与童谣,都是要将这两桩闹大,因为你怕皇帝会因情徇私、压下此事?”
“不错。”李浔吸了半口气,吐出却很悠长。“那可是陛下的儿子啊。”说完,却笑了一声。
李重华听着后半句话,心中生出丝丝缕缕的麻意。
“巫朝的那个药囊,是否……”
他话还没说完,李浔就点了点头。“他出府那半旬,不仅仅是去做鸳鸯蛊的引子。你可还记得秃鬼山被我斩杀的那些人皮傀儡?”
“记得。”李重华被引着回忆起了那日,难免也就会想到那夜发生的其他的事儿。
“彼时我便唤人将那些尸身收了起来,就是为了等巫朝来,果不其然他做出了能诱发人皮傀儡异变的香囊。”李浔挑动了一下笔架上悬挂的几支毛笔。“你且看,再过几日,城内所有的人皮傀儡都会暴动,那时……又是一场好戏。”
提及这些,李重华似乎就嗅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又想到了那松软皮肉下滚动的肥厚蠕虫。
“所以与人皮傀儡有关之事都是晏鎏锦而为之?那秃鹫山的万人坑白骨也是他所作?”说出这些的时候,李重华只觉得心中惴惴不安,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云雾后的东西,可又认为那些其实不过是海市蜃楼。“他当真有这么泯灭人性。”
“不,不是。”李浔附身在笔山上拾起了笔,滚了一圈墨,而后重重地划去了晏鎏锦的名字。“只是我想让他死。”力透纸背、一字一句。
李重华一怔,往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这个人忽而让他感觉到了陌生,又或许是熟悉。
这才是他从前所知晓的司礼监掌印。
“你会怪我吗?”李浔放下笔之后直起身看向了他,面上是一点笑意也不见了,眉是似是而非地蹙着,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凄苦。
又或许其实没有,只是李重华自己为李浔增添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想要借此原谅包容李浔的一切。
他躲避开了李浔的视线,晃荡了几步撑在了旁边的书架上。“不会,他是晏淮清的兄长,并非是我,可晏淮清已死。”说出这句话,他才觉得好受了不少,复而看向李浔。“我只是以为,你找到了事情的真相了。”
临了,他又补了一句,“况且,无德之兄如何能与交心之人相比?”
晏鎏锦无德在先,他也不必做一个仁义之人。
倘使李浔想要让晏鎏锦死,那就死了又何妨。
李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确实比不得。”朝着他招了招手。“重华,过来。”仿若得到了李重华那样的回答很是开心。
李重华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甫一靠近就被拥入了怀中,玉兰香气扑了满身。
他无声地喟叹,卸了身上的力道附在了李浔的身上。
而李浔灼热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的肩背,问他,“重华,假使事情的真相是你无法接受的,你要如何?”
听着这话,李重华沉思半响,反问李浔,“或你真是志怪小说当中的狐狸妖?将我从大狱中救出只是为了吸食我的精气,待我油尽灯枯之时便狠心抛弃、另寻他人?”
“哈€€€€”李浔很是夸张地笑了一下,而后两只手钳住了李重华的腰,用力举起高悬,又迅速回身将他放在了半开的窗框上
李重华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一吓,口中的惊呼被压了下去,如鼓的心跳还未平复,就忽而被凑近的李浔给轻啄了一下唇角,卡在嗓中的半口气生生地泄了出去。
“你……”
李浔得意洋洋,“你是猜得不错了,我就是会吸人精气的狐狸。”边说还边解开了他的绦带,手往里头钻。“你且看看,你终有一日是会……”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青天白日,你怎么……”李重华一下摁住了李浔作乱的手,“我要找个云游道士将你收了,让你再不能为祸人间。”
“你竟舍得?”李浔状做惊讶,恶狠狠地揉了几把他的腰。“真是一个负心郎啊。”
他正了正神色,对李浔说:“若不是此,那也没什么能不能接受的了。”
事到如今,最坏的结果还能是如何呢?
父子、君臣、兄弟,他早已失去,还有什么再不能接受的呢?如今有李浔在身侧、妹妹平安顺遂着,就会觉得这人世间的其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李浔也敛去了面上的几分不自觉的轻佻,难得地没有借此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话,只道:“那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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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白骨坑可与那溺死在护城河的李大壮不同,用白骨堆成的山叫谁见了就觉得骇然,半日不到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城,便是想藏也藏不了,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今上自然也被惊动了,特令大理寺、东厂与锦衣卫联手处理此事。
彼时众人都会以为要拖得长久成为一桩悬案,毕竟死人不会说话,在一个无主的山里头,想要找出人到底是谁杀的,着实有些困难。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情发展比他们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番子与衙役在排列整理那些白骨的时候,竟然在千万具当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一截刻着虎首的胫骨。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又不过是半日,这件事情就也传遍了京都城,不少的人将目光都放在了东厂上。
因为这截胫骨乃是早些年京都南下山头有名的匪贼猎虎所有,此人气焰嚣张、行事张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教世人都知晓其名的,正是因为他绑大夫为自己刮骨疗伤,见裸露出的胫骨啧啧称奇,于是强迫他人在他骨上刻下了一虎首。
不知有多少人深受其害,也不知其刀下有多少无辜冤魂。
后来是彼时还是秉笔太监的李浔亲自带着东厂番子南下,一举剿灭了整个山头的匪贼,才算是结了猎虎占山为王的春秋大梦。
只是猎虎未死,被活捉带回了京都,关在了东厂的大狱里头。
此事世人皆知,只是猎虎的后来如何,也就再无人知晓了。
如今在万人白骨坑当中挖出了猎虎的胫骨,这无异于是直指东厂,更甚说是直指李浔。
如此一来,京都中流言竟然比从前更为凶猛,无人不知也无人不讨论此事,而东厂之人也仿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有一番子敢出东厂的衙署,就要被愤懑的百姓给扔烂菜叶子。
有愤怒者,自然也就有恐惧者,恐惧者人人自危,绕道而行,但背后之恶语竟然比愤怒者更为锐利。
“此事闹得如此之大,今日早朝已有不少人参奏,今上不会置之不理。”而众人皆唾的李浔此刻正趴伏在小几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李重华细软的发丝。“我想不过这几日,我就要被捉去问审了。”
未剪的灯有些昏暗,两人只着里衣、垂散着头发,正是要睡的模样。
李重华凑近了一些,让李浔能更好把玩自己的发丝。“捉去?”
“倒也不敢真的捉,你无须担忧。”李浔说着勾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和他交缠在了一起。“只是该问的还是要问问的,以平民愤嘛。”
听李浔这么说,李重华也就不担心了。“那你可有打算了?”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是有的,毕竟这是李浔。
“有,但说起来又有些麻烦了,等几日后你就知道了,好不好?”李浔慢慢悠悠地打了一个哈欠,一把掀开了小几就往李重华的身上挂,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入寝了。”
李重华想学着李浔曾经做过的,将李浔打横抱起,却发现他要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得多,特别是懒懒散散不愿意动的时候。
但动了这个手就不愿意落了这个面子,于是咬着后槽牙撑着一口气生生地将李浔丢在了床上。
李浔在床榻上滚了一圈,里衣的领口变得散乱,展露出白皙的胸膛和纤长的脖颈,墨色的发丝散乱地缠在上头,发尾又钻进了领口里。
“入寝了,重华。”李浔侧身杵着脑袋,笑着拍了拍身侧空着的地方。
活像个吸人精气的妖精,李重华又咬紧了牙。
半夜李重华醒来了一次,想要翻个身头却一痛,顺着摸去才发现是他与李浔的发丝缠在了一起,梳弄了几下也没能解开。
看着那团发,他沉思了片刻,而后俯身抽出了李浔放在床头的希声。
为了不让李浔发现,他放轻放缓了动作,可利剑出鞘的声音还是清脆,他回身对着平躺的李浔看了又看,确认没有醒之后才继续了下一步。
拈起那几缕发丝,不过一碰上希声就被割断了,尚且留在身上的那部分就飘忽着坠到了被褥上,而那缠在一起的让他给握在了手中。
将希声又入鞘,他借着微薄的月色打量手心的发丝,最后小心翼翼地捋顺,压在了枕头下。
再次睡过去之前他想,明日去找人要些红绳来。